望山城郊,林宅。
光线透过窗边的纱帘斑驳地洒进来,按说冬日阳光似是难得,然而宅内的纱帘仍是严丝合缝地掩上了窗户,似是并不愿透出去什么,或透进来什么。屋内的陈设也并不繁复,墙壁很干净,连一幅画或一张照片也没有,整个宅子里尽是木质的基调,看得出之感,却也平添了几分幽暗之感,像是黑沉沉地往中心压过来,要把什么吞噬殆尽。
林岁晚坐在这幽暗的中心里。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旗袍,身形纤细,坐在暗色调的屋子的中间,几乎没有动,只是拿汤匙搅动着面前那一碗羹汤,沉寂得像一尊神像。
光落在她的身上,却像照不进她的心里。
她将碗筷搁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柔着声唤来了下人:“锦姨。”她举手投足间端庄倒是端庄,却总可见到某种一板一眼的感觉,似是生怕行差踏错,“劳烦你收拾一下吧,我吃不下了。”
锦姨的脚步惊破了这屋内的寂寥,窗边的纱帘扬起了一个角,但其实没有风,更像是空气流动了。
“夫人胃口还是这么差。”锦姨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上为数不多的碗筷,想了想还是劝道,“眼下前方战事吃紧,望山虽偏安一隅,但物资食粮多少也会受到时局的影响,这菜式,是委屈夫人了,但您要是每日都吃得这样少,身体坏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林岁晚眼神转了转,勾起的微笑像一粒石子落进一滩死水当中,多少兴起了几圈涟漪。
“锦姨别说这样的话,我哪里来的委屈?”
她只反驳了锦姨话中的这“委屈”二字,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旁的,却并不加以理会。话音落了,就如同涟漪散了,水面又重新归于平静。
锦姨没再说话,端着碗碟去了厨房。而林岁晚则迈开了步子,往卧室去了,锦姨从厨房传来的水声很快远得几乎不可闻。
用过午饭之后,林岁晚照常都是要午睡一阵的,因此锦姨收拾干净了外头,就也回里屋歇着了。
宅内很安静,换了旁人也许会不大适应,但锦姨是从林岁晚还在林家时,就一直照顾她的,所以也清楚林岁晚的性子,自然乐得清闲。
只是林岁晚不大在意外面的事,不像锦姨,总在偶尔听见空袭警报时胆战心惊的。她先前也劝过林岁晚,说余公馆的那位有权有势,只要林岁晚开口,他怎么着也能念着从前,派几个警卫员过来,总好过只有她们二人待在这空荡荡的宅院中,平白担惊受怕。
林岁晚却好像并不放在心上,只同她说过去的便算作过去了,此话不要再提。
她好像不愿再同余公馆有任何关联,坚定得不像她自己。
锦姨时常觉得自己看不懂林岁晚,看不懂她为何时常在屋内一坐就是一整天,看不懂她跪在家中小小的神龛前到底在求些什么,看不懂她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软弱,却总在一些事情上莫名执着。她看不懂林岁晚,却也知分寸,从不去探问林岁晚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地将她照顾好。
譬如此时,当林岁晚午睡去了,锦姨就在里屋兀自做些针线活儿,她手一向是巧的,林岁晚也一向喜欢她做得旗袍、物件,若是做得多了,锦姨便拿到相熟的商铺里卖了,也能补贴些家用。
等得她做了一会儿针线,又听见屋外传来念珠的声音时,她知道是林岁晚起来了,于是去餐厅倒了一盏热茶,敲了敲林岁晚房间的门,将茶盏放到了她的茶几上。
当锦姨照例要退出来的时候,忽然被叫住了。
“锦姨。”林岁晚跪坐在蒲团上,睁开了眼睛,念珠却没有停,“我晓得外头战事吃紧,您却尽力维持着我这儿的吃穿用度。一会儿请您带我上外头瞧瞧,我想知道现下望山城中,是个什么情形。”
锦姨没有当下应允,在她眼里,林岁晚从来都是柔顺的,甚至是软弱的,因而她虽是下人,却始终抱持着一些怜悯和爱护之心去照顾着林岁晚。她从前做过余公馆的管家,能将偌大公馆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只是在林宅照顾林岁晚一人,又有何难?
故而锦姨道:“夫人,咱望山城中现下还算是太平,我也只不过是在从前习惯去的那些商铺采买而已。更何况,前几日先生……”她飞快改口,“是大帅……前几日大帅下了令,在城里分发了物资,我也去领了些米面粮油回来。这日子自然过得不如从前好,但家中倒是不缺什么,还请夫人不要担心。”
林岁晚其实从来不喜欢听她提到余竞川,她和离很坚决,总觉得锦姨既跟了她出来,理应也不该再惦念着从前,更何况,从前其实也压根没什么好惦念的。余竞川在她的记忆里鲜少有良善温和的一面,在城郊宅院的日子过得清闲,记忆渐渐褪色后,就只剩下一些余竞川尚武好斗、怒目圆睁的模样,半点也不讨她喜,偶尔想起来,甚至还怕得很。
只是她向来温顺,倒也无意于责怪锦姨什么,甚至也并没意识到自己被惹得略有些不快,死水一般的心仍是顺着惯性一如既往地安静着。至多只不过显露了她那偶尔冒出的执拗,站起身来用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看着锦姨,说道:“我倒不是担心什么,只是终日待在这宅院里,多少也有些烦闷,锦姨就当带我出去转一圈也好。”她顿了顿,面上的鲜活稍纵即逝,笑得温润,“更何况,今儿晚间应该有戏听。”
这话却正合锦姨的意,锦姨向来是不愿林岁晚一直闷在这屋里的,于是当即点头:“这也好,我就说夫人应当时常出去走走的,夫人也许久没去戏园子了。”
“搬到这城郊之后,去哪儿都嫌路远,我身子不好,更是懒得动了。这几日来,想听戏想得很,只是总担心如今的时局,想来戏院也人心惶惶,也怪自己不该有这些闲心。只是就这么想了几日,终究还是想去看看的。”
锦姨知晓她的心思一向曲折,叹了口气道:“夫人不必多心,时局再如何,人也始终要生活下去不是吗?”
林岁晚并没有再接话,只吩咐道:“我想再收拾一下,锦姨也去收拾收拾吧。”
待锦姨走了,林岁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往嘴上添了点淡淡的唇膏,似乎又有些出神。她一向是爱美的,也自小就晓得女性需注重仪容。然而她近来独居闲暇时偶尔也会想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她已过了三十岁生辰了,曾经她以为她的后半生都要在余公馆中相夫教子地度过,她顺从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并以为这是同所有人一样的命运,所以也鲜少探问人活一世的所谓“意义”。如今她想要探问,却发现又不知该向何处探问,左顾右盼,却四顾茫然。
菩萨眉眼慈悲,却也就只是看着她茫然。
而她常常跪在菩萨跟前,其实也常常无话,就只是看着祂慈悲。
林岁晚先前没有完全同锦姨说实话,她自小循规蹈矩,唯独有个听戏的爱好。许久没去戏园,除了她确实懒得外出,也因为从前余竞川实在不喜欢她上戏园,少不了争吵甚至打骂,她现在即便逃离出来了,也偶尔还是心有余悸。一来二去,就又觉得还是待在家里更好。只是这小愿望在心中缠绕得久了,难免还是生根发芽。
她走出卧室,穿好锦姨递过来的大衣,抱着手炉出了门。
一路上,她又细细问了锦姨进来采买的情况,盘算着自己的存款,总觉得好像不应该就这样饱食终日,坐吃山空,她想做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她自知像她这样从旧社会传统世族成长起来的女子,与那些朝气鲜活的女学生不同,与那些追求自由的留洋小姐也不同。自幼养在深闺,婚后操持家事,和离后也离群索居,外头的事,她从来不懂,也没机会懂。
她的思绪被一群散学的学生打乱了,站在路口,她看着那些女孩清一色的短袄长裙,细长的麻花辫随着她们的脚步而上下跳动,胸/前抱着几本书,封面上写着林岁晚并不识得的字。她看着她们,觉得面前的路像一道她难以逾越的天堑。
锦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并不知晓她真正在看什么,只说:“附近好像是有个中学,叫什么明德女校,想是我们来得不巧,正好赶上她们下学。”
林岁晚“嗯”了一声,锦姨又接着说道:“等过了这个路口,东边应该就有黄包车了,夫人还走得动吧?等到了主街上,我就带夫人去四处看看,看完后应该正好能赶上戏开场。”
学生们走远了,笑声说话声也渐渐隐去,林岁晚本欲迈开步子和锦姨一道往前走,却发现那群女学生的身后,有一个小而瘦的身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林岁晚愣了片刻,锦姨已惊呼出声,往那个方向赶去。
待去到跟前,林岁晚的目光落到静静地躺在地上的女孩身上。她面颊有些不正常的泛红,嘴唇苍白得不像话。明明是寒冬时节,身上却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衫,甚至衣袖和裙摆处都已破了口,透出里面被划伤的皮肤,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一路上被树枝荆棘勾破了的样子。
那群女学生早就去远了,林岁晚想着她们妥帖的衣裙皮鞋,蹲下来握住了地上这女孩柔若无骨的手,那冰冷的温度顺着皮肤传进她的心里,害她颤了颤,却只觉得心疼。
她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了宋今烟的身上。
“夫人,小心着凉。”锦姨摁住了她的手腕。
林岁晚的手没有停,只是想起曾经的一些深冬,那些已经过去许久,却好像始终寒冷而痛苦的,她的深冬。
她将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小心,她着凉。”林岁晚说。
锦姨抚上宋今烟的额头,说:“好像发热了,看样子也不像是附近的学生,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可怜孩子。”
林岁晚也伸手去探了探宋今烟的额头,而后蹙起了眉头,吩咐道:“锦姨,劳你跑一趟,去那边请一位车夫过来。我们回去吧,带她……一起回去。”
“夫人身子不好,可不要过了病气啊。不如我送她去找医生,您先回去也好。”
林岁晚并不反驳,只是坚持:“锦姨,去请车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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