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林岁晚微微颔首之后,宋今烟继续想了想说道:“林医生之言,是说等有了剧装店,同春班是有意合作的,而听夫人的意思,不仅能通过那位绣工联系上戏衣庄,保证货源,她若能待在店里做工,也可以给客人们修补修补戏服盔头。人家都说万事开头难,夫人倒像是已成功了一半呢!”
“没错!”林飞白喜道,“姑娘所言正是。”
宋今烟有宋家钱庄的耳濡目染,自然是一听就懂得了她们。但林岁晚不敢直白地开口附和。近日她连跪在神佛跟前也心神不宁,总是生出一些她辨不清来处的欲念。
生的欲念,活的欲念。不再出自惯性,渐渐……
出自本心。
念不知何起,但既起则渐深。
她这样一成不变,随波逐流的生活,好像没办法再顺理成章地被接受了。只是她早已被三十载的安分守己束缚了手脚,夜里无眠时,对着虚空像是在与她新起的欲念四目相对,她并不熟悉祂,自然就驾驭不住祂。
林岁晚去寻林飞白,想要谈及内心波动,却发现不论如何措辞都觉得词不达意。那时林飞白渐渐看出了她已变得有些不同,但林飞白学医识人、纵观内外,一向自视颇高,难以懂得她这一点自干涸尘土之中萌生的新芽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所以她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曾经我曾问大姐,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当时大姐说不知道,如今这个答案——有改变吗?”
而林岁晚还未习得该如何与涌动的心绪相处,只是很诚恳地说:“没有改变。”她抬起眼,“只是四妹曾劝我找点事,我想,是值得一试的吧。我……一无所有,自然也无可失去。”
林飞白自视看得清世情,只是在几年内忧外患之中,已对世情颇为失望,是以专心治病救人,权当自己是大隐之人。然而她与林岁晚终归是与她同族长姐,她从前就一直想要“救”她,如今看见一些微弱的火苗,她仍然是小心地伸了手,愿尽力为这火苗避一避寒风。
所以她帮林岁晚在望山奔走,介绍从前救治过的富商给她认识,才算有了如今谈起来的这个还算不错的开头。
但与林飞白和宋今烟的欢欣不同,林岁晚仍然显得有些迟疑,低声说了一句:“话虽如此,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
“当然能!”宋今烟急呼出口,已引来周围几人侧目,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马上噤声,只是很稳当地强调了一遍,“夫人能做好。”
林岁晚闻言,没有应答,但勾了勾唇角。
说话间菜已上齐了,夹了第一筷子之后,宋今烟才突然发觉,即便她心里以为自己吃习惯了清茶淡饭,嘴里却还是念着那一口美味佳肴。
这南都饭店的糖醋鲤鱼,做得有几分南溪松鼠鳜鱼的味道,不经意间撩起了宋今烟的乡愁。
席间几人又是闲聊,程雁不时问起一些方婉君的生活,宋今烟都一一回答了,但程雁大概也是怕她伤怀,并没有多问。宋今烟将母亲留的信递了过去,看程雁读毕,已是热泪盈眶。
“等过了年,你就来明德女校继续念书吧,明年毕了业,去报考一个心仪的大学,也算不辜负你的母亲。这一年你可以住在女校宿舍,至于学费和手续,我会为你处理好,其它若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尽管开口。”
“我……”宋今烟出人意料地显得有些犹豫。
程雁微微皱眉,只以为她不愿承别人的情,又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与婉君姐是很好的朋友,没能在她失意时施以援手,我已心中有愧。她牵挂于你,字字恳切,我又怎能负了她所托?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宋今烟这时才抬眼看她。
“你说。”
“如今战事四起,望山虽远,可真的……还容得下一张安静的课桌吗?”
此言一出,三人的目光一并看向了她,尤以林飞白最为炽热。
程雁欲言又止,她想劝宋今烟安心读书,却也知道,有些事情如果想到了、认清了,恐怕就再难忘掉。
席间忽然有些沉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姑娘的这个问题,”最后程雁还是如实说道,“只是我想,你我微如草芥,即便不求成大事,如果能够专心治学,以求所学利于天下国家之用(1),也能算是问心无愧了。”
宋今烟低头扒了两口饭,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即使想做些什么救国,也无能为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斟了一盏茶举起,道:“我来到望山,先是得夫人和林医生相救,如今程老师又对我关怀有加,我以茶代酒,敬几位一杯。”她一饮而尽,而后凑到林岁晚旁边,目光如镜地望着她,放低了一些声音,“昨天我说错话了,夫人别生我的气。”
她的气息呼在林岁晚的颈间,若有若无,像猫儿的胡须。
林飞白和程雁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是为了掩饰这眼神,程雁轻咳了一声,林飞白会意,二人先后饮了茶,和宋今烟说不必客气云云。
只有林岁晚没有喝茶,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提了一句:“宿舍总归有诸多不便,姑娘去念书以后,还是继续住在林宅吧,反正不远。”
本来宋今烟因为不想承情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她又很快想到林岁晚提到的要她教阿夕读书一事,就应了下来。她本是摸不清林岁晚是否想要在旁人面前提及此事,因而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但林飞白见了,却又瞥了程雁一眼,笑意几乎快要藏不住。
程雁在桌子底下拍了拍林飞白的腿,示意她收敛。
这一顿饭吃得宋今烟很是心满意足,差不多要离席时,她瞥见林岁晚的碗碟,说道:“夫人今日胃口还不错?”
“嗯,是还行。”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宋今烟若有所思。
*
眼下年关将至,虽说这宅院中只有三人,锦姨还是颇为上心地想要好好张罗一番。算起来,这还是林岁晚和离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她其实对年复一年的日子一向没什么感觉,从前在林家,父母仍遵旧制,整个新年都过得一酬一酢,一板一眼。嫁入余公馆之后,余竞川把一向节庆都当做是互通有无的名利场,席间往来的尽是望山和附近的军官、商贾、特务,鱼龙混杂,而林岁晚所需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他身旁赔笑而已。这样的日子,她只当做是虚空一样,眼睛一闭一睁地过去了。
和其它的日子一样是虚空。
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锦姨在林宅门口挂上两个红灯笼,宋今烟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跑进来,站在玄关处先整理好衣衫,才喜笑颜开地说道:“我买了烟花回来。”
锦姨还站在木椅上整理灯笼的流苏,假意皱眉道:“哎呀姑娘,不是说买点新鲜的蔬菜回来嘛。”
“当然也买啦,可是晚上守岁时也要放烟花的嘛。”
林岁晚站在屋里看着她们,忽然觉得这样三人待在一起,倒是远比曾经余公馆中熙熙攘攘的新年还要显得更热闹了些。她想着,也许锦姨也是喜欢热闹一些的,否则怎么会常常一边料理家务,一边和宋今烟聊天,大概是自己太闷了一些,总觉得近来连锦姨的笑容也比往常多了很多。
但其实她往常是从来不会怀疑自己闷不闷的。从前日子在她眼里总是一成不变地过着,她实在是不明白,多说一些话、多做一些事能给生活带来什么样的不同。可是近来,她好像也愈发觉得,这宅子里好像是要有些笑声更好。
宋今烟还是和往常一样,去厨房和锦姨一起备菜,她见锦姨有心想要多准备几个菜以庆祝新年,又恍然想起了前几日在南都饭店,看林岁晚的胃口要比平时好些,于是心下一动。
“锦姨,今晚我来做两道菜,好不好?是南溪的口味,想叫你和夫人尝尝,你也不用太劳累了。”
锦姨想了想,最终应了。
等到她炒好了几个菜,就被宋今烟赶出了厨房,女孩说是免得让她紧张,锦姨笑了笑,也就随她去了。
从小宋今烟就是有口福的,她父亲宋景行烧得一手好菜,据母亲说,当初她就是因为念着父亲的手艺,才最终决定要和他在一起的。后来父亲生意渐渐忙了,就请了厨师来家中,是一位叫云娘的妇人,一直照顾宋今烟,和她很亲近。起初她想跟云娘学做菜,父母还道云娘已做得一手好菜,她女孩子家的,不必去厨房里头让油溅着、烟熏着。但是某一年清明时节,云娘带着她去附近的山坡上摘了艾叶,拿回家来熬成汁,和糯米一起揉成团,那时宋今烟只有十岁,云娘带着她一边做一边玩,把满手的面粉抹在对方的鼻头上,最后蒸出来几个圆润/饱满的青团——当然,其中有几个歪七扭八,险些要破了口,流出里面的豆沙内馅来。
但宋今烟只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青团,比南溪最有名的茶楼卖的还要好吃。从此以后,就央著云娘教她做饭。起初只是一些糕点,而后渐渐煎炸烹炒焖溜熬炖,她什么都学,又乐得探索,做出来的菜式,倒是连云娘都赞不绝口。
只是宋今烟鲜少自己一个人做菜,现下离了云娘,又存了想要让林岁晚和锦姨尝一尝的心思,确实难免有些紧张。
她手脚慢,但做得倒是很仔细,把新鲜的鲈鱼裹上面糊炸到金黄酥脆,又熬了一锅浓稠的糖醋汁,淋上去晶莹剔透的,挂在鱼皮上,被酥得滴落下来。而后她又烧了一道狮子头,把肉糜和冬笋丁剁得细而不碎,响声打破了厨房往常的安静,惹得锦姨在外头发笑,直说期待她能捣鼓出什么来。
宋今烟介绍道:“这是南溪的红烧狮子头,除夕夜,象征团团圆圆。这是那日在南都饭店,我看夫人喜欢吃那儿的糖醋鲤鱼,夫人尝尝看。”她顿了顿,又道,“锦姨快尝尝看。”
她目光殷切地看着二人动筷,自己却没有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岁晚夹了一筷子鱼,放进朱唇之中,两腮微微鼓动。
“怎么样?”
“嗯,很好吃。”
宋今烟喜不自禁:“那是我做的好吃,还是……”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太对,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心思已经被锦姨窥破了,“夫人快评评理,是姑娘做得好吃,还是南都饭店的大厨做得好吃呀?”
宋今烟面上一红:“锦姨!”
屋内是一阵欢笑,宋今烟斟了三杯葡萄酒,率先举起酒杯来敬了敬二人,只说:“当初母亲说望山好,我还不信,如今我也觉得望山很好呢,多半是因为林宅很好。夫人,锦姨,除夕快乐。”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胃里连带着心中都很暖。
“待战事平息,我带夫人回南溪看看吧。那里的松鼠鳜鱼,才叫一绝,我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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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化用自“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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