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竹帘

守岁守了一整夜,天堪堪亮时,宋今烟才回房睡下。

是一/夜好眠,沉沉无梦。

等到她醒来时,锦姨听见开门声,迎上前来开口时有些吞吞吐吐,她只是说:“阿夕小姐来了。”

宋今烟问道:“夫人呢?”

“夫人已出门了,好像忙着准备剧装店的事情。”

宋今烟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也就不再说话。到餐厅去把锦姨给她留的清粥,伴着昨日剩得多的几个菜一起随意吃了一些,才在锦姨的引路之下,去见了这位阿夕小姐。

顺着旋梯走上二楼,穿过长长的走廊,她才发现原先一直锁着的阁楼门开了。

宋今烟走进去,只见里头窗户半开着,隐约可见外头垂下的藤蔓,那儿已经放置好一张木桌椅,只是她并没有看见里面有人,反而是用一道竹帘隔开在屋子的中间。

“这是……?”宋今烟疑道。

锦姨站在门口,语速很快地解释道:“哦,姑娘也知道,阿夕小姐身体不大好,前几日病了一场,脸上就生了疮,夫人担心她留在本家那边人照顾不周,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把她接了过来,又怕吓着姑娘,才拉了这么一道竹帘,往后姑娘坐在这边教阿夕小姐读书就好。”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一番话,由不得宋今烟打断或者反问。宋今烟一时间自然也被她带了进去,听完也只是说了一句:“其实没关系的。”

但锦姨似乎已无意再解释什么,只是说道:“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她转身欲走,却又被宋今烟喊住。宋今烟扶着门框盈盈笑起:“锦姨,今晚也是我让我来做饭好不好?烧饭,还挺好玩的。”

锦姨知她的少女心性,自然应下。

宋今烟走进屋内,隔着那道竹帘坐在木桌前,内心颇有些忐忑,她想到方才锦姨不大自然的神情和言语,不知自己即将要面对的这位小姑娘是何许人也,先是试探性地说了一句:“阿夕小姐,我叫宋今烟,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喊我一声宋姐姐。”

对面没有立即回答,宋今烟环视了四周一圈,又问道:“阿夕小姐是不是还病着,觉得冷吗?要不要我把窗户关上?”

说话间她想起她刚在林宅醒来的第一天,她赤着脚踩在这儿的红木地板上,推开了窗看见满园的杂草野蛮生长,而后一转头看见了被光线照得几乎是白到透明的林岁晚。

此后林宅的窗户好像就经常开了,她刚醒过来时所见的那个阴暗沉闷的屋子,好像被现在的太阳炙烤得只像是她半梦半醒间的幻梦一场。

阿夕开口说道:“不用了,我不冷,宋老师。”

她的声音很小,又几分沙哑,确实听起来像是久病未愈,没有少女的清亮。

她比较生疏地叫了“宋老师”,不知道是不是林岁晚交代过,不过宋今烟也猜测林氏是世代传承的大族,自然是等级分明,规矩多一些,倒也无可厚非,所以也不大在意。

只是她听见女孩一板一眼的回答,总觉得看见了林岁晚最开始那种生人勿进的疏离之感,私心里倒是希望阿夕离开了林氏的深宅大院,能在此过得更恣意一些。她想到方才锦姨对她说话时,也没有顾忌阿夕就在屋内,不知她听到了又作何感想。

宋今烟抚过桌上已备好的纸,想了想说道:“阿夕小姐,中学里的国文读本,大多是一些名家名篇,照本宣科总是无趣的,今日我第一次见你,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没有在宣纸上写什么字,反倒是拿起笔,肆意图画了起来,墨浓重地晕染开来,配合着手中的笔走龙蛇,她说道:“远在魏晋的时候,有一个叫刘伶的沛国人,他最爱喝酒。可是他身高只有六尺,长得很丑,还不修边幅……”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纸上画的一个短小精干的小人脸涂得很黑,“可他却自得其乐,喝醉了酒,连衣裳也不穿了……”

“不穿衣裳?”阿夕奇道。

她兀自打断了宋今烟的话,似乎是因为真的闻所未闻,忍不住发问,这个时候,她听起来才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宋今烟其实很好奇,阿夕也显得有些沉闷,不知道是因为跟她不相熟,还是因为她养在深宅,久病未愈,想着想着,她思绪飘远了些,竟开始有些好奇,不知道林岁晚的十几岁,是什么光景。

“宋老师……”阿夕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那他后来呢?”

“后来啊,”宋今烟回神,重新笑起,把纸上的小人连带着身体也一起涂黑了,又画了一片很大的天空,“他说,‘我以天地为栋字,屋室为挥衣’,天地就是他的房子,屋子就是他的衣裳,还质问责怪他的人,为什么要跑到他的裤子里来。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趣极了?”(1)

她说着,似乎又想到那个画面,竟是没有忍住咯咯笑了起来。

片刻后她才稍微恢复了些正形,在纸上写下那句“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挥衣”,递过去给阿夕看。她的字是跟母亲学的,笔锋刚健,矫若游龙。

“也许你在林家,从小学的都是女子应当容态端庄,样貌柔顺吧。其实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自己足够惬意,放浪形骸又有何不可呢?”

阿夕问道:“这些故事,宋老师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她眉眼舒展得很开,“比你还小一些的时候,我贪玩,脸被蜜蜂蛰了一个大包,我哭得昏天黑地,眼泪浸在伤口上,弄得我又痛又气,把屋里的铜镜也砸碎了。母亲跟我说铜镜无罪,给我讲了这位样貌丑陋,但自由逍遥的名士,告诉我逍遥在乎心而不在乎于行。”

她说完就凑到竹帘跟前,把脸凑上去,指着左颊处一块仔细看能看出比周围皮肤白上一些的地方,说道:“唔,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清,被蜜蜂蛰之后,到现在还看得到一点疤呢。你能看到吗?”

她侧过脸,靠竹帘靠得很近,对面的人隔着竹帘看过来,只见她脸上光影斑驳,并没有什么疤,影子造成的明一块暗一块,像是神明作画前的调色。

只隔着一道竹帘的气息几乎要缠绕在一起,宋今烟感受到一些微微呼出的热气,正要转过头去,就感受到对面的人登时后撤了。

接着有一道白的影子,是阿夕举起了她方才写好递过去的那张纸。

“宋老师,其实……我……”

她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宋今烟心中渐渐明了,神态自若地问道:“阿夕小姐先前学过写字吗?”

她等了片刻,对面却只是沉默。

“那我一点点来教你吧,其实很简单的,每个字都像一幅画一样,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画出来,然后再学怎么写。”

她垂眸,掩住了一些水光。

宋今烟又细细讲完了刘伶的故事,传来传去的教会了阿夕写几个字。阿夕的字写得很圆,笔画有些歪歪扭扭的,好像在跟着她的一呼一吸而颤动,倒不像是字,而真的像是小孩画的简笔画。

“其实,我可以握着阿夕小姐的手一起写字,那样应该会学得快一些。”宋今烟说。

对面“啪”的一声,有笔掉落的脆响。

片刻后才听到有微弱的声音传来:“等我……病好一些吧。”顿了顿,阿夕又补充道,“学得慢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日宋今烟差不多在屋里待了两个多小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怕阿夕尚在养病,精力不够,于是便说今日到此为止。而阿夕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待到她要走了,才轻声问她是不是明日也会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阿夕道:“那我就等着宋老师明日的故事吧。”

下楼之后,宋今烟看到林岁晚的房门紧紧关着,和往常不同,往常她总是半掩着的。锦姨看她下来了,忙迎了上来,问她教得如何。宋今烟据实答了,想起来林岁晚已外出许久了,就问道:“夫人还在忙剧装店的事吗?年节里怎么不歇息几天?”

锦姨道:“夫人好像说想过了元宵开业,现下应该在忙着准备吧。”

“大过年的,能请到工人帮忙吗?夫人总不能一个人在忙活吧。”

见锦姨没有回答,神情也有些躲闪,宋今烟心中有了一些别的猜测,她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锦姨,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家剧装店,只是一家剧装店吗?”

她直视着锦姨,不容她闪躲。

她想起之前去林飞白的诊室,隐约瞥见了一些封面模糊的刊物,她记得母亲曾给她读过一些只能秘密传阅,但足够字字泣血的文章——只是读过,便足以在山河飘摇时不断在她心中浮现。

而这家剧装店可以算是林飞白帮林岁晚一手搭建起来的,她迫切地想要印证内心升腾起的怀疑,这些怀疑仿佛要烤干她安稳宁静的日子里的所有水分,几乎让她踌躇满志。

然而锦姨面不改色,她只是说道:“我不知道,姑娘,夫人只是说想找点事做。”

宋今烟又看了她一会儿,抽身道:“我去做饭了。”

她扫过锦姨备好的菜,很快就想好了晚饭做些什么。做饭时她心中倒是清净,只是忽然想起来如今宅子中又多了一位阿夕,便出去问锦姨是否需要准备阿夕小姐的饭菜。

锦姨只道不必,熬一些米粥她送上去即可。

宋今烟那时才发现林岁晚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想来是相距较远,又有油烟的声响,她并没有发觉。

那顿晚餐,宋今烟做的香煎酿豆腐和鱼饼汤都得到了不亚于上次的赞叹,她看到林岁晚又吃多了小半碗饭,内心好像被柔柔的月光照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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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我以天地为栋字,屋室为挥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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