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莘手里拎着一壶酒,哼着歌大摇大摆进门。
苏雪琅从书前抬眸,“哪来的?”
凌莘嘿嘿一笑,“厨房拿的。”
说是偷更为恰当。
苏雪琅也没有心思拆穿他,开门见山道:“昨夜你去找大夫人了。”
无比肯定的语气,犹如亲眼目睹一样。
凌莘一脸欠揍的得意,“你很好奇?”
苏雪琅默不作声望着他,虽年纪轻轻,却隐有威严之色,压迫感却甚重。
若是寻常人,早就一五一十道来,偏偏遇上凌莘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臭小子,一心要吊足苏雪琅的胃口,势要调戏他一番。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摸出两个酒杯,一人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端起酒杯,“兄弟,什么都不要说,先干一杯。”
苏雪琅淡淡道:“百两白银。”
凌莘“咚”地一下掷下酒杯,酒杯溅出几滴酒,滴在桌上。
他忙不迭点头承认,“是我是我。”
苏雪琅眼底深藏笑意,面上却不显露,冷静地吐出两个字,“过程。”
凌莘眼睛骨碌一转,“听故事,那是另外的价钱。”
“百两白银翻一倍。”苏雪琅甚是大方,毫不犹豫道。
凌莘深吸一口气,好家伙!出手可真够大方!
别说讲故事,苏雪琅就是他亲爹!
“爹!”凌莘扑到他脚边,深情哭喊,“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
苏雪琅:“……起来。”
凌莘抹眼泪起身。
“讲。”
昨夜,凌莘从苏雪琅的书房出来,骤雨狂风,小院一地凋败残花。
他顶着风雨走出小院,沿着长廊,一路来到大夫人的院子中。
别问他怎么知道大夫人的院子在哪里,他都在苏家混了那么久,早就摸熟每个人的住处。
夜深人静,兼之天气风雨交加,众人早已歇下,院中无人。
凌莘如入无人之境,顺畅得不可思议,直接走到大夫人卧房门外。
门外地上摆着一盘子新鲜吃食,想来是等大夫人主动出来觅食而贴心准备的。
他绕过食物,站在房门前,轻轻敲响,“阿姨。”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苏白芷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古代人结婚又早,苏夫人可能和他相差不了几岁,喊人阿姨,难免太不礼貌。
他改口道:“夫人。”
第一次喊这种古人称谓,怪新鲜的。
咦?为什么是古人?他挠挠头,把疑问抛在脑后,又敲了敲门,“夫人。”
大晚上的,里面的人可能是睡了,再来,雨声也削弱了他的声音,里面的人可能没听到。
想着,他拔高音量,“夫人!”
过了许久,里面传来略显虚弱的女声,“端走。”
看来还没睡,凌莘一喜,“我有事要告诉你。”
里面的女声沉默半晌,声音有些颤抖,“可是老爷派你来的?”
原来以为他是苏家的下人,向她汇报消息来了。
“不是。”凌莘否认道。
屋里一片漆黑,苏夫人正暗自垂泪,听着门外陌生的朗朗男声响起,料想苏老爷回心转意,派人来破冰,不曾想对方轻轻两个字又将她的心打入冰窖。
不是。
她啜泣起来。
老爷好狠的心,罔顾十余年夫妻情,一句话也不曾来过问。
正哭着,又听门外男声坦坦荡荡道:“我和白芷今夜要私奔了。”
什么!
仿若九天惊雷,一道劈下来,直把苏夫人劈得四分五裂,里外俱焦。
“你说什么!”
苏夫人鞋子都没顾得上穿,飞扑过去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只剩大雨哗啦啦下着,风吹得花枝东倒西歪。
苏雪琅:“……”
怪道昨夜苏夫人如此心急去找苏白芷。
不过……今日苏夫人院中这般安静,想来苏白芷已经把苏夫人安抚下来了。
天知道,苏白芷费了多少力气才制止住苏夫人逮捕凌莘的心。
苏白芷哭笑不得地搂住苏夫人,“娘,我真的不会和男子私奔,你且放一百个心。”
苏夫人气冲冲道:“那便是他污你清白,我要把他抓起来关进大牢!严刑拷问他是谁派来的!”
苏白芷脑子一转便知道此人除了凌莘,不会有旁人。外人中只有凌莘和梁生哥哥可以随意出入苏府,今夜下了这样大的雨,梁生哥哥必然不会过来,那就只有凌莘了。
也只有凌莘会做出这等怪事。
她瞟了一眼刚刚端到娘亲手边的一小碗清粥,现时已吃得干干净净,若有所思。
也许,娘亲要的不仅仅是父亲的一个态度,更是一个台阶。
这些,是她未考量到的地方。
今夜多亏了凌莘。
她笑道:“他是我派来的。”
苏夫人狐疑道:“你派来的?”
苏白芷随口胡诌道:“娘亲不肯出门,女儿只好出此下策。”
殊不知,她误打误撞猜中了一切。
苏夫人信了,作势便要打她,“作死的丫头,我打死你信不信?哪有姑娘家家这般给自己泼脏水的。”
苏白芷依偎着苏夫人撒娇,“女儿的名誉哪有娘亲的性命重要。我不信娘亲舍得打我。”
苏夫人力度轻得好似羽毛一样,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嘴里恶狠狠道:“我打死你。”
苏白芷笑。
一派其乐融融。
——
凌莘翘起二郎腿,“就是这样。”
苏雪琅执起酒杯,轻抿一口,“苏夫人今日开始打理家事了。二百两,几时给你?”
凌莘毫不犹豫,“现在,折成银票。”
“可以。”苏雪琅似早有准备,打开抽屉取出数张银票,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凌莘喜滋滋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完,他一把塞进怀里,妥帖安放。
或许是热酒入愁肠,打开心扉,苏雪琅主动地与他攀谈,“你为何来苏家?”
凌莘下意识道:“不是我要来。”
苏雪琅疑惑道:“是谁让你来?”
他没用“派”这个字,他深知凌莘并非暗探,否则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凌莘语气自然得不像在说谎,“是你啊。”
苏雪琅惊诧,他?
凌莘不愿多谈,转开话题,“你喝这酒怎么样?”
苏雪琅道:“不如何。”
厨房里的酒都是下人自己酿的,着实一般。
凌莘斜眼,鄙视道:“那你还喝得津津有味。”
苏雪琅低头,又饮一杯,全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酒过三巡,凌莘又道:“你母亲一定长得很好看。”
苏雪琅抬眸,凌莘正撑着下巴看他,表情不见轻佻,只有满脸羡慕。
于是他极郑重地“嗯”了一声。
凌莘惊讶地直起身子,这厮居然应了?他的母亲不是他的逆鳞吗?他晃了晃酒壶,只剩小半壶了,这酒烈性,苏雪琅喝了不少,但是看他眼神清明,不像醉了。
他又试探道:“你叫什么?”
苏雪琅皱起眉,一字一顿,“苏雪琅。”
凌莘放下心,这厮果然是醉了,要是他没醉,听到这个问题,只会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他存了心捉弄他,开玩笑道:“我叫什么?”
“凌莘。”苏雪琅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无聊,有些不耐烦。
“那你娘呢?”
苏雪琅不说话了,又露出上回的复杂神情,这回屋外没有下雨,他的心中却是再一次下起滂沱大雨。
陈年旧伤被人轻轻揭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汩汩流淌出血与泪。
凌莘默然,放下酒杯,脚丫子也不晃了,走到苏雪琅身边,轻轻拍他的肩。
他开口,“我听说逝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观察地上的人。”
苏雪琅沉声道:“你不必诓我。”
凌莘接着说:“他们和地上的人心连心,地上的人快乐,天空就放晴,地上的人伤心,天空就下雨。你看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是你娘在陪你难过。”
拙劣的谎言,此刻却显得格外温柔。
凌莘心里后悔,见惯了苏雪琅风轻云淡的样子,便总想逗弄他,却没想到惹到的不是他的逆鳞,而是他的伤口。
凌莘心里叹了口气,坐回位置,替他斟酒,“喝,不醉不归。”
苏雪琅抿了抿唇,一口饮尽。
夏日炎炎,小径幽深曲折,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行走其中。
小的小人儿长得粉雕玉琢,大大圆圆的眼睛,圆乎乎的脸庞,可爱极了。
他吭哧吭哧地迈着两条小短腿,有些吃力地跟着母亲的脚步。
小人儿稚声稚气,带着亲昵与依赖问道:“母亲,还有多远呀?”
母亲没有理他,自顾自牵着他的小手往前走。
小娃娃向来吵闹,沉不住气,安静了一会,又忍不住问道:“母亲,还有多久呀?”
母亲仍旧没有理他。
小人儿心中蓦地惴惴不安,觉得一向温柔和蔼的母亲好像突然陌生起来,低声的,颤颤巍巍的,“母亲?”
这回母亲低头了,却是凌莘的脸,神采飞扬,“你在喊我么?”
他猛然惊醒。
只听外头的下人们相互问道:“少爷可醒了?”
他满心郁闷,对外唤道:“进来。”
贴身小厮听到里头声响,端着盆推门而入。
“少爷,可要用膳?”
“不必,去书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