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堪堪提起笔,小厮便来禀报,“少爷,梁少爷来了。”
话音未落,梁生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你今日打算做些什么?”
随后,梁生大步跨进门槛,一手执扇,“哗啦”一声展开,边摇边走过来,很是风流潇洒。
苏雪琅头也不抬,“作画。”抬腕落笔间,一棵参天大树已有大致形状。
梁生凑过来一瞅,道:“这暮秋还未过,你先画上炎夏了。”
苏雪琅淡淡道:“暮春未至,你就用上扇子。”
言下之意,彼此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梁生摸摸鼻子,这家伙看着冷冷淡淡,却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
他用眼尾余光来回瞥了好几下屋内,状似无意问道:“对了,小莘有没有来你这里?”
他待在家中的这几日,小莘是一回也没来找过他。
料想也没来过苏雪琅此处,毕竟他与小莘出生入死,应当更为亲近,若小莘出现必然会优先找他。
苏雪琅漫不经心道:“天天来。”
梁生一噎。
“为何?”
苏雪琅反问道:“何为为何?”
“为何他不上我那儿梁府,偏来你这苏府?”
苏雪琅眸中有一丝不解,“这有何可计较?”
梁生又一哽。
他也不懂有何可计较,反正他介意得紧就是了。
他嘟嘟哝哝道:“我想请他上我梁府做客。”
他要给他看他自幼攒下来的珍玩宝物,古籍旧画,他要与他讲他的家中趣事,抱负理想。
他要把自己的一切坦诚地分享给他的兄弟。
他现在不觉得自己与小莘交好是放低身段了,他们之间是天作之合,知己相交。
他们将会在一个深夜,推杯换盏,吐露心声,接着抵足而卧,共商未来。
日后他还要为小莘铺一条康庄大道,令他一生快活无忧。
梁生美滋滋地畅想着。
苏雪琅没有抬头,也便没有看到梁生一脸的幸福,“你自行同他说便是。”
梁生随口道:“我害羞。”
苏雪琅这才抬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梁家公子会害羞?闻所未闻!
直至落下最后一笔,苏雪琅才搁笔,走出案后,在梁生对面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苏白芷的娘亲绝食了好些天。”
梁生诧异,重复了一遍,“绝食?”脑子飞快转动起来,随即恍然大悟,“为了白芷?”
“除了她还能有谁。”苏雪琅淡淡道。
梁生抚掌道:“这招虽看似是下策,其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快刀斩乱麻,毕竟不可久拖。”
只是苏夫人这边要顶住不少压力了,不过这些压力相比于苏白芷的终身大事,应当不足挂齿。
苏雪琅又抿一口茶,“父亲没有改变主意。”
梁生瞪大眼睛,“如此狠心?”话音刚落,顿觉失言,掩饰性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苏雪琅置若罔闻,又道:“我让凌莘去想办法。”
梁生惊讶,“小莘能劝住你的父亲?”
苏雪琅道:“他劝住了苏白芷母亲的绝食。”
梁生奇道:“如何劝的?”
苏雪琅缓缓道:“他欺骗苏白芷母亲,他即将与苏白芷私奔。”
梁生一口茶天女散花般喷出来。
苏雪琅皱眉,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起身,“来人,送客!”
梁生急忙追上去,“你还没说完。”
“已经说完了。”
“苏夫人是何反应?”
“……”
———
凌莘一入门,便看到梁生笑眯眯的脸庞。
看到几天没见的梁生,他甚是兴高采烈,“大兄弟,来了。”
梁生笑道:“等你许久了。”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呀等,等得周身难耐,等得如坐针毡,终于把人等来了。
凌莘奇怪道:“等我?”
梁生看着他,只觉万事都好,心情愉快道:“等你喝酒。”
凌莘信以为真,高兴道:“我去找酒。”
难得三个人齐聚一堂,喝喝酒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转身便要出门,梁生忙拉住他的袖子,提议道:“我们去外面喝,如何?”
月明星稀,正是深夜时分,东街街巷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便是都城有名的酒巷,只要提起喝酒,必然少不了这里。
比起秦楼楚馆,这里更适合嗜酒之人出入,是以满街东倒西歪的酒鬼,这当中既有赤脚乞丐,又有锦衣贵人,混杂在一起,连同弥漫的酒气,三教九流在这一刻奇异的和谐了。
今晚刘寡妇家的酒肆生意格外好,一整晚迎来送往没停过,嗓子都喊哑了。
这不,才送走一桌喝得面红耳赤酒气熏天的客人,紧跟着又来三位,皆是气宇不凡的青年,生得一个赛一个俊俏。
刘寡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摆出十二分热情迎上前去,“三位客人请入座,要喝点什么?我家最出名的是南竹酒与松叶酒,若是酒量浅的客人喝菊花酒最适合不过……”
瞧这三人斯斯文文,不像喝得了烈酒的,推荐清淡些的绝对没错。
看上去稍稚气一点,大眼弯弯的青年点了一壶菊花酒,另一名好像同他关系甚密的青年与他窃窃私语,“一壶不够,再点一壶罢。”
于是稚气些的青年又点了一壶松叶酒,接着点了几碟下酒小菜。
刘寡妇转头急急忙忙去后厨催菜去了,生怕客人久等不满。
酒肆嘈杂,到处是高声喧之人,还有的在酒桌上掏骰子赌钱,输了便拍桌摔凳,一片混乱。
凌莘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梁生熟练地拿起杯盏倒茶,“这里的茶叶全是茶渣子,难喝得很。”
凌莘好奇道:“你经常来?”
梁生得意一笑,“以前总与雪琅来此地喝酒,这两年来得少了。”
苏雪琅闷声不响喝茶,一贯的沉默不语。
凌莘看了一眼苏雪琅,看不出这厮以前那么豪放,还会进出这种地方。
梁生看懂了凌莘那一眼的含义,毫不留情揭苏雪琅老底,“你别看他闷葫芦似的,又很难接近,实则啊,特别讲义气,还冲动……”
正说着,刘寡妇端着酒菜上来了。
梁生闭口不言,待刘寡妇摆上酒菜,替诸人倒了酒离去,方接着道:“那年……”
苏雪琅警告地瞟了瞟他。
凌莘怂恿道:“继续。”
梁生便不顾苏雪琅的目光,继续道:“那年我们背着爹娘偷溜出门,来此地饮酒,与一行人起了冲突,雪琅为了救我受伤,养了好些时日,还被苏伯禁足一个月有余。”
凌莘追问:“怎么受的伤?”
提起此事,梁生仍然忿忿,哼道:“那一行人欺我二人年幼,我们便与他们吵起来,那行人是市井无赖,口出狂言,放话要我们钻□□才绕过我们,我气不过,冲上去打了他们,他们人多势众,反手打回来,雪琅为了救我也冲了进来,混战一场。”
准确来说,是两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徒手挨打。
凌莘听得津津有味。
苏雪琅端起酒杯,淡淡道:“喝。”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凌莘快快乐乐夹起一块牛肉,正要吃下去,背后猛地受到一股大力撞击,脸蛋险些扑在小菜上,吃一脸菜。
他郁闷地回头,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熏人的酒气喷在他的脸上,“竖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了。”
梁生的笑意瞬时僵在脸上,面无表情站起身,“你敢骂他?”
苏雪琅亦站起身,神色淡漠,气势却十足。
男人怒气冲冲将手指转向他们二人,“你这两个酒囊饭袋的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凌莘走到梁生身边,嘀咕,“他好像就一个人,不要怕。”
话一说完,旁边桌三个人高马大的醉汉站起来,走到男人身后,大着舌头道:“大哥,你没事吧?”
不远处刘寡妇看到这一幕,飞快奔过来,呼天抢地,“我的老爷们哎!你们喝醉了,快些坐下,我端醒酒汤过来给你们喝。”
男人挥开刘寡妇的手,力度过大,致使刘寡妇摔倒在地上,摔得她眼冒金星,半天起不来。
男人冷笑道:“把这三个家伙的眼睛给我挖了!”
这三人的眼神看得他极为不适,尤其是那身量较高的两人,目光冷冷的,仿佛在看一堆死肉,极是不屑与轻蔑。
岂有此理,他谭二平纵横东街这么多年,还从未被人这样看过,看他怎么教训这几个竖子!
凌莘眨巴眨巴眼睛,糟糕,人数不对等,打不过。
尽管如此,拳头依旧硬了。
他现在算是明白当年苏雪琅和梁生的心情了。
明知可能打不过,还是要出一口恶气。
打输了也是惨胜,心里舒服。
对面四人直冲上来,苏雪琅将板凳一踢,板凳倒地,对面为首醉汉速度过快,收脚不及,猝不及防卡进板凳缝隙,结结实实绊了个狗吃屎,后面的人躲闪不及,加上喝酒反应迟钝,相继撞倒,摔成一片。
一场即将到来的冲突以戏剧性发展结尾。
凌莘眼眸亮晶晶看着苏雪琅,冲他竖了竖大拇指,好身手!
苏雪琅转身道:“走。”
梁生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碎银抛到桌上,和凌莘一同跟在苏雪琅身后出门。
梁生一路兴致勃勃比划,“如果是我,我要这样,再这样,然后那样,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凌莘幸灾乐祸道:“你忘了你那年是怎么被人揍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梁生后悔道:“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东街街巷过去不远便是梁府。
梁生站在门口恋恋不舍揪住凌莘的衣袖,“别走。”
凌莘开玩笑道:“不如今晚我陪你睡,省得你做噩梦。”
梁生不说话了,眼巴巴望着他,似是极渴望。
凌莘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甩开他的手,“基佬。”
梁生问道:“何为鸡老?”
凌莘正欲开口,旁边等了好一会的苏雪琅道:“走。”
凌莘便朝他挥挥手,高高兴兴头也不回随苏雪琅而去。
梁生:“……”心碎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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