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踏着落叶的脚步声轻轻回荡在青石长街。
晚风轻柔拂过脸颊,像极了母亲温柔的双手。
凌莘陶醉地眯起眼睛,虽然他不知道母亲的手有多温柔,但是应该和这阵风差不多吧。
“你听,”凌莘侧耳,“有没有听到风声。”
苏雪琅淡淡“嗯”了一声,目视前方。
“像不像母亲的呼唤?”
苏雪琅愣了愣,不禁看向他。
“母亲说:‘宝宝,很晚了,该回家休息啦’。”凌莘压低声音,模仿温柔的女声。
苏雪琅抿了抿唇,当真仔细去听,风摩挲枝叶,穿过长街,来到耳畔,呼呼地吹着。
他正色道:“不像。”
凌莘眨巴眨巴眼睛,“不像?”
苏雪琅坚定重复道:“不像。”
凌莘:“……”好不给面子的家伙。
苏雪琅道:“你是哪处人士?”
听口音他并非都城人。
凌莘语调轻快道:“我没有家乡。”
迎着苏雪琅怀疑的目光,凌莘狡黠一笑,“我也没有母亲,大地就是我的母亲。大地上的风、花、雪、月就是我母亲的化身,她们会拥抱我。”
苏雪琅一怔,凌莘的面容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深深的,久久的。
这夜,凌莘在他心中埋下小小的一颗种子,自此风花雪月四字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走到苏府门口,苏雪琅想起白日梁生讲过的话,开口道:“梁生有一事想与你讲。”
凌莘踩着地上的落叶玩,心不在焉道:“什么事?”
“他欲邀你去梁府做客。”
凌莘这才抬头,“他怎么不亲自跟我说?”
苏雪琅将梁生所言原封不动搬过来,“他害羞。”
凌莘乐了,“成啊。”
他跟在苏雪琅身后打算一起进去,苏雪琅回头,疑惑道:“你不回去?”
凌莘一愣,挠挠脑袋,“我该回去了。”
他摆摆手,同苏雪琅道别,转身离去。
一边走一边叹气,说好的出入自由,怎么过个夜都不许。
他脚下一拐,进入了一条小巷子。
小巷尽头是墙壁,这是一条典型的死胡同。
须臾,巷外走出一道欣长的身影,看着空荡荡的小巷,面露困惑。
为何突然不见,莫非他的飞檐走壁,如此厉害?
———
秋风阵阵。
庭院中树木枝桠的枯叶已掉得所剩无几,孤零零的几片挂在枝头,随风晃动,岌岌可危。
天未亮,苏夫人便去后院小厨房忙活了,也不让下人动手,亲力亲为。
炖了一盅汤,又做了几碟小菜,她方才让下人盛入漆盒,随她前往苏老爷书房。
听闻近日苏老爷胃口不佳,她这才下了心思,亲自下厨。
她与苏老爷关系闹僵甚久,苏老爷已多日未踏入院落,再这样继续下去对她极是不利,身为苏家女主人,与苏家当家人不和,只会让她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毕竟后院之中,失了丈夫的心的女人,不仅站不稳脚跟,更不利于孩子未来,孩子的婚事还需得仰仗他做主,故而,无论如何,她也要想办法打破僵局,与苏老爷重修旧好。
此际苏老爷的胃口不佳,便是一个和好契机。
只要一人有心,另一人有意,此前种种不豫,便如清风翻书,就此揭过。
端看苏老爷这回肯不肯下台阶了。
苏夫人心中冷哼。
猪狗不如的男人。
她一思及日后还得与他同床共枕便心中作呕。
只是为了孩子……到底要再委屈个几十年了。
她堪堪走近书房,下人眼尖便看到了,赶忙行礼。
她问道:“老爷可在里头?”
“回夫人,在在。”
“不必通传,我自己进去便可,你们在门外候着。”
“是,夫人。”下人们异口同声。
她接过食盒,下人低眉顺眼推开门,待她跨过门槛入内,再悄无声息阖上门。
屋内窗户大开,阳光洒进来,满室明媚。
苏老爷坐在案后,埋首公务,听得来人脚步声,并未抬头。
苏夫人缓步走至案前,“老爷,听闻你中午未用膳,我特意为你下厨,做了几味菜。”
苏老爷抬头,撞上苏夫人关切担忧的视线,搁置笔,倦怠地揉揉眉心,“放着罢。”
苏夫人见状,走到他身后,轻轻揉肩,念叨,“老爷,累了便歇息,不然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她亲昵得仿佛这些日子的冷战隔阂皆是一场梦,醒来便不复存在。
苏老爷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朝廷无人呐!”
现今朝廷未到科举之时,人才青黄不接,无人可用,陛下今日又为地方下面的地头蛇大发雷霆,“你们这群废物!区区几个地方乡绅都拿不住,朕养你们有何用处!”
也是该准备准备,让雪琅入仕了。
男子终究要进入仕途,一展抱负,才不枉此生。
苏夫人扬眉,试探道:“雪琅已长大成人……”
苏老爷赞许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苏夫人道:“古语有云,先成家,后立业。雪琅的婚事,不知老爷可有想法了?”
苏老爷不甚赞同道:“大丈夫何患无妻?立功名方是正事。”
苏夫人脸色一僵,又想起老丞相的二公子。纵使她的白芷优秀出色,才貌双全,依旧注定嫁作他人妇,一生囚困后宅,仰人鼻息,相夫教子,碌碌终生。
这便是男子与女子最大的不同,也是世上最大的不公。
可惜啊。
可惜她的白芷不是男儿身,不能奔赴远大前程,实现伟大抱负。
苏夫人恨恨咬碎一口银牙。
默了默,她道:“雪琅……”
“对了,”苏老爷蓦地打断她欲出口的话,“丞相府二公子德才兼备,与白芷再般配不过,下个月他们便会上门交换庚帖。”
“不可以!”苏夫人几乎尖叫着脱口而出,手下猛然揪紧,揉皱一肩。
苏老爷吃痛皱眉,“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苏夫人猛地跑到苏老爷面前,一脸激动,“不可以!除非我死,你便踏着我的尸身将白芷嫁给那个又老又丑的病秧子罢!”
苏老爷眉头拧紧,伸手指道:“你真是冥顽不灵。”
他原以为她想通了,原来是一如既往的死脑筋,枉她做了苏府这么多年的大夫人,这点小事都想不通。
苏夫人猛烈摇晃脑袋,“我绝不允许你把白芷当弃子一般嫁出去。”
不可以!不可以!
除非她死!
苏老爷望着她这疯癫模样便厌烦。
昔年,成婚不久,他欲纳妾室,她亦是这般癫狂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还是接受了。
这一回白芷的婚事,必然是如此。
没有人能够忤逆他。
苏老爷心中冷哼。
苏夫人看着苏老爷眉眼间升起的厌烦,不期然想起当年他们新婚燕尔他要纳妾,她也是这样抗拒,镇日以泪洗面,不惜一切手段去挽留他已悄然离开的心。
后来,她被娘家人斥责“妒妇”,又一再开解,她终究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接受了。
这一回白芷的婚事,她不会再傻乎乎忍让。
苏夫人喘着粗气,鬓发散乱,沙哑道:“老爷……”
苏老爷一摆手,一副没有商量余地的姿态,“此事已定,你让白芷这几个月好好待在家里,安心等出嫁。”
苏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苏鹤,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个佝偻着的年迈妇人在街角一间铺子前停下,力气奇大,“砰!砰!砰!”敲门敲得震天响。
不多时,门板从里头挪开,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露出脸来,哈欠连天问道:“什么事?”
年迈妇人冷冷道:“我要买药。”
伙计嘟哝着让开身,“一大早买什么药。”
妇人毫不客气走进去。
“你要什么药?”
“无色无味断肠药。”
伙计一惊,瞌睡惊醒,“我们这里是正规药堂,不卖断肠药。”
妇人从怀中取出一沓子物品,大力拍在桌子上,“够不够?”
赫然是一叠银票!
伙计瞪大眼睛,他长那么大,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
他迟疑的视线在妇人与银票之间来回转悠。
———
晌午时分,书房门口下人看到远远一名美妇人走过来,不是苏夫人又是谁。
苏夫人今日仍旧带了丫鬟与食盒过来。
苏夫人与苏老爷感情真好。
门口下人心中不禁感慨。
书房门打开,再阖上。
苏老爷埋头公务,没有理会站在门口的苏夫人。
苏夫人提着食盒含笑上前,“老爷,昨日我回去想了一夜,老爷的思量也不无道理,是我考虑不周。”
苏老爷这才抬头,淡淡道:“你能想通就最好。”
苏夫人将食盒放在桌边,端出一碗羹汤,“我特地为老爷熬了补汤,老爷快趁热喝罢,凉了便不好喝了。”
苏老爷道:“先放着。”
苏夫人端到他面前,固执道:“先喝了,身子要紧。”
既然苏夫人在苏白芷的婚事上让步了,苏老爷自然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拂她面子,接过碗,仰头——
苏夫人搅紧手中帕——
“砰!”
门骤然打开。
“老爷!”
苏老爷放下碗。
管事急匆匆走进来,“外面有人闹事。”
苏老爷皱眉,随意将羹汤放在桌上,“怎么回事?”
管事满脸不确定,道:“好像和大少爷有关。”
“大少爷在何处?”
两人边说着边离去。
苏夫人看着碗中一口未动的羹汤,暗恨丛生。
差一点……
就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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