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之时,厨房做好晚饭,端了上来。
凌莘遵循当下礼法,脱掉鞋子,跪坐在赵则身侧,使劲夹菜,嘴里嘀嘀咕咕,“多吃点。”
吃完好轮到他吃。
精致的小碗很快盛得满满当当。
赵则看了他好几眼,一筷子也没动。
凌莘才不管他,径直夹满两个小碗,佯装和颜悦色问:“还吃不吃?”
赵则垂下眼,不说话,很显然,凌莘的擅作主张让他不悦了。
索性不吃了,他起身,等着凌莘帮他穿鞋子。
凌莘与他面面相觑,半晌,恍然道:“大爷走好。”边说着边躬身伸手,一副绅士作派,在这古朴的建筑内,衬得很是不伦不类。
原来是嫌他礼数不够。
赵则眼中怒气渐涨,终于忍不住开了矜贵的口,“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宦官,竟也敢对我无礼。”
凌莘和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诧异道:“也?还有谁对你无礼了?”
赵则看着他脸上藏不住的兴致盎然,怒而甩袖离去,赤足踏在地板上,鞋都不穿了。
凌莘在他身后急道:“你去哪里啊喂?饭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吃了啊。”
赵则的背影走得越发急促。
凌莘喜滋滋盘腿坐下来,嘀咕,“腿都压麻了。”
高高兴兴吃起饭。
半晌,他细嚼慢咽饭吃到一半,赵则回来,一卷沉甸甸的竹简甩在他脚边,发出巨响。
赵则黝黑的眼眸好似一口古井,冷冷的,“熟读熟记。”
他咽下嘴里的饭,不紧不慢捡起来,打开,茫然抬头,“这是什么?”
“质子府规矩。”
凌莘随手用袖子抹嘴,“我是问内容写了什么?”
赵则默然。
当今世道,多数人皆不识字。
况且,写的是赵国的文字。
齐国宦官,怎么会看得懂。
凌莘挠挠头,笑嘻嘻补充道:“我不识字。”
很是天真的神态,看上去倒没那么刺眼了。
赵则垂眼,只见桌上一片狼藉,不用想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凌莘却是心领神会,蓦然读懂他的眼神,气定神闲道:“我吃完了。”
他站起身,弯腰直视赵则,一本正经,“不要浪费粮食,都是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听过没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赵则面无表情地回望他,漆黑幽深的眼眸令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凌莘摸摸鼻子,指望上层阶级理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具有深刻批判精神的话题,似乎难如登天。
他异想天开了。
他挥挥手,“回房吧,一会就该睡觉了,“想了想,他恐吓道:”小孩子晚睡容易长不高,你小心点。“
赵则深深看他一眼,竟当真转身走了。
相处这么半天下来,凌莘大概也知道这小孩儿不是这么听话的人,心里肯定是有别的盘算,要么打算杀掉他,要么打算向齐国国君要求换掉他。
至于为什么是要求齐国国君?
当然因为他是齐国国君的人———他猜的。
估计还要顺带监视这小孩子,非小孩儿三言两语就能换掉。
所以小孩儿尤其不喜欢他自作主张。
小孩儿拿他,属实是没办法。
刚刚吃着饭他突然想通其中内情。
聪明得很。
他沾沾自喜地想。
晚上还有一道工作流程———即是“侍奉”小孩洗澡。
屋内水雾缭绕。
凌莘在屏风后探头探脑,“小老弟,商量件事呗。”
赵则的小脸被水气氤氲得有些模糊不清,闻声,他睁开眼,“出去。”
凌莘腆着脸道:“我也想洗。”
赵则微微皱起眉,“出去。”
新来的宦官,着实聒噪了些。
凌莘锲而不舍,“让我也洗洗呗。你也不想伺候你的人浑身恶臭吧?多丢你的面子。”
赵则冷冷吐出四个字,“关我何事。”
凌莘滔滔不绝,“我是你身边伺候的人,走出去丢的是你的面子不是我的面子,反正我无所谓,我天不怕地不怕,脸皮比城墙厚,你就不一样了,你有身份有脸面……”
“哗啦”水声响起。
赵则在桶内站了起来,正是抽条的年纪,瘦骨嶙峋的,令人不忍。
吃了他的饭,凌莘心里半点也不愧疚,没投诉他让他吃剩饭就很不错了。
凌莘看着他的脸,欢喜道:“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赵则淡淡瞥他一眼,自己走出桶外穿上衣服,自顾自走出屏风外。
想必是默许了。
凌莘欢欢喜喜脱了衣服进桶里,下水的一刹那,他长舒一口气。
他一点也不嫌弃是别人洗过的,能洗一次热水澡,他别无所求。
他仰头靠在桶沿,感慨出声,“真舒服啊。”
屏风外的的人似乎没有离开,哗啦啦的细碎水声作响,好似在倒水壶里的水。
他舒坦地眯起眼,慵懒问道:”小老弟,你走了吗?“
屏风外的人没有说话。
他碎碎念道:“你已经是大朋友啦,有能力自己穿衣吃饭了,不要事事都要我张罗,在我的家乡,只有行动不便的大人和出生不久的宝宝才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舍五入,你现在是成年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这万恶的社会中你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晓不晓得?”
他这一番新世纪洗脑语录创下本时代厚颜无耻新巅峰记录。
要是别个熟识他的人在这里,必然又要骂他连小孩子都忽悠。
赵则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沉沉的,“你是哪里人?”
“中国人。”凌莘口快,答完一头雾水,中国?似曾相识的字眼,为何一提起来他就眼眶热了,心跳快了,心潮澎湃了?
醒来后第一个未解之谜,默默记下来。
“中国?你不是齐国人?”
“我是齐国人,”凌莘煞有介事道:“后来我变成了中国人。”
甭管中国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直觉告诉他先认了再说。
赵则默了默,似乎在捋清二者之间的关联。
“你应当生是齐国人,死为齐国魂,抛家弃国,不应如此。”
凌莘大惊,“哇,你好离谱,怎么说我抛家弃国,你是想我死哇,这个罪名我担不起。”
抛家弃国之人,所经之处,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认。
赵则没有说话。
凌莘眼睛骨碌一转,“我是普通平民,比不上你们有大义精神,为国牺牲,但是爱国情怀我一点也不比你们少。”
“你能为齐国做到什么程度?”
“不给国家拖后腿是我的坚持。”凌莘振奋握拳。
赵则:“……”
他沉默良久,似是被凌莘大义凛然的无耻震惊到了。
凌莘反问,“你能为赵国做到什么程度?”
赵则默然。
良久,久到凌莘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稚嫩的声音才轻轻说:“我目前的处境便是我所能做到的程度。”
凌莘沉默了。
不错,一个孩子在异国他乡待了两年,不是吃喝玩乐,逍遥过活,而是背负着两国和平而来,没有人考虑过他柔弱的肩膀能否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也没有人愿意考虑他的将来。
现在两国关系破裂,堂堂一国公子在异国饱受冷眼,生活拮据,最重要的是,小命握在了别人手里,被绞杀的鲁国公子是前车之鉴。
还需要他做到什么程度?似乎没必要了。
不要说孩子老成,而是应该问他经历了什么。
“你想回去么?”这问话,似乎有些多余,凌莘却忍不住问出口。
“我不是平民百姓中的小孩子。”赵则语带警告,大有他再试图挖掘他的敏感脆弱部分便杀了他之意。
凌莘却浑不在意,兴致勃勃道:“我帮你回去怎么样?”
他这话说得冲动,却没来由的想说就说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作用,谁说小人物不会成为关键时刻重要的一环呢。
他向来不会妄自菲薄。
好大的口气,即使是赵君都不敢夸下海口接他回去,这个区区宦官竟敢口出狂言。
赵则在屏风外笑了,不知道是不是笑他不自量力,神情阴鸷道:“你打算如何助我?”
凌莘道:“你先说说,回去你想做什么?”
要是第一时间就是派人来暗杀他这个知情人,那大家散伙吧。
等了许久,赵则都没有说话。
凌莘出来穿好衣服,正欲开口。
下一刻,赵则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回荡在屋中,“若我称王,必为明主。”
凌莘惊诧,“你这个小豆丁还想回去称王称霸?饭都不吃,小心长不大。”
“你不信任我?”
凌莘走出屏风,“你是老十,轮二十轮都轮不到你当。”
面对对方明晃晃的嘲笑,赵则没有动怒,反而耐着性子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太小啦。”凌莘笑了。
赵则道:“我会长大。”
凌莘毫不留情打击他,“等你长大,黄花菜都凉了。”
赵则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无法被言辞或金玉打动的下人,便不要费尽心思,徒增烦恼。
纵使礼贤下士也需得对方实力足以匹配。
而面前这个人,很显然,不值得他费心。
下人用不顺手,无法笼络,改日杀掉或换掉便是了。
他跨出门的一瞬,身后人笑嘻嘻道:“咱们相识一场,以后你要是称王称霸,给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行不行?”
赵则身影一顿,没说话,头也不回走了。
凌莘毫不在意。
小孩子,气性大,正常得很。
虽说不是普通小孩,但总归是小孩的年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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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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