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跑堂们穿梭在人群中,忙得脚不沾地。
“……听说要跟齐国打起来了。”座中一个白衣男子端起酒盏道。
他对面的男人十分惊异拔高音量,在嘈杂的环境里格外清晰,“又打?君王好战,实乃百姓之大不幸啊!”
白衣男子急忙咽下嘴里的酒,“你这家伙小点声,赵王残暴不仁,小心传到他耳里治你的罪。”
“我光明磊落有何可怕他?”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纵使如此,仍是放低了音量,“去岁,几位大臣一头撞死在宫门口,我当时去看热闹,却见着一地血迹,吓人得紧,回家做了几晚噩梦。”
男人打了个哆嗦,仿佛又回到那个鲜艳的血液混杂着白花花的脑浆溅一地的骇人场景。
白衣男子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赵王即位这两年,不是四处打战,就是胡作非为推翻旧法,依我看,照这样下去,赵国迟早会毁在他手里。”
男人心有戚戚焉,“可不是。”
赵国将亡啊!
两人的话语在大堂内并未引起注意,皆因周围议论的话题皆是指向同一人——即位不久的赵王。
“赵王到底尚年幼,不知道连年征战会使得民不聊生,满朝臣子吃干饭的,也不知道拦一拦他。”
“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倒不如让我来当,我定然做得比他好。”
…………
大堂中喊叫声不绝于耳,“小二,添水!”
“你们怎么做事的,菜还不上!”
“小二,我要换菜!”
“小二!”
“小二!”
…………
一名眉眼灵动的青年跑堂无视掉周围阴魂不散的招唤,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不多时,他便“哎呀哎呀”地出来了,一只耳朵正被一名膀大腰圆的妇人揪在手里,拧得发红。
妇人声如洪钟骂道:“你又想去偷懒!”
数名客人齐刷刷抬头循声看去,见到不过是教训跑堂,复而低头。
跑堂委屈巴巴道:“我累出汗了。”
妇人瞪着他,随手一抹额头,手一甩,跑堂赶紧擦掉脸上被甩过来的几滴汗珠,不作声了。
妇人吼道:“还不快去干活,想混吃等死啊!”
跑堂嘀咕,“为什么把我的梦想说出来。”
妇人抬起脚就踹过去。
跑堂拍拍生疼的屁股,不情不愿走回大堂中间,“来了来了,叫魂啊叫的。”
蓦然,一只大手拽住他,他回头,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子眼睛发红盯着他,他扯回袖子,不耐烦道:“干什么?”
中年男子一开口就酒气冲天,熏得跑堂退避三舍,捂起鼻子。
“你这小年轻来得正好,你来说说,那赵王为何要向齐国开战。”
好家伙,考到他一个跑堂上面来了。
跑堂翻白眼道:“关我鬼事。”
说完转身就走。
男子在身后急唤道:“你给我回来!”
跑堂自顾自走到别处擦桌迎客,理都不理他。
晌午过后,酒楼里的人渐少了,忙了一上午的大伙儿才得以歇一口气。
眉眼灵动的跑堂蹲在后院一角,手里端着一碗盛得满满的饭菜,正往嘴里扒,眼睛望着院子里的众人,骨碌骨碌转。
他旁边嘴里叼着一根草的清秀少年用手肘推他一把,问道:“又想什么坏主意呢?”
跑堂嘿嘿一笑,转头问他,“今晚要不要赌一把?”
少年坚定道:“不。”
这家伙总是耍赖皮,一输就不认账,三岁小孩儿都比他讲信用,跟他赌,就是给自己添堵。
“小莘!”
门外一个眉眼青涩的少女蹦蹦跳跳走进来,“你吃饭没有,我这里有——你怎么又缠着小莘!”
少女看到一旁的少年,立刻神色一变,凶恶道:“你走开!”
说着挤进两人之间,把少年挤得人仰马翻。
少年气冲冲爬起来,“张隽!”
少女得意洋洋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打开手里的荷叶包,徒手捏起大鸡腿放进凌莘碗里,道:“快吃。”
一只手飞快伸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大鸡腿。
张隽扭头,只见少年两侧脸颊鼓得像大包子,油渍渍的嘴巴只露出一根鸡骨柄,她大怒,“江云和!我打死你!”
两人一前一后跑起来。
凌莘漫不经心看了两人一眼,低下头继续扒饭。
这样的热闹每天都要上映几出,他早就习惯了。
两人打闹完,回头一瞅,凌莘早已不在原地。
张隽急吼吼追上去,“小莘!小莘!”
江云和捂着挨了一巴掌的脸,小声骂道:“粗鲁的家伙,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凌莘抚摸吃得饱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回到前堂。
此刻大堂只余下一桌人,正高谈阔论,指点政事,一副朝堂没他们不行的自信模样,“要我说,应当减免赋税,造福百姓,这样赵王才能重得人心,才是一代明君。”
其中一人反驳道:“倘若免赋税,国库空虚,如何迎敌迎战?大可不必。”
先前开口的人嗤笑道:“国库若如此轻易空虚,还算什么大国?”
其中一人正欲再争,另一稍黝黑的男子插话道:“听闻余子的弟子来了都城。”
其他人道:“余子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来都城有何稀奇。”
黝黑男子道:“听闻是他的得意弟子。”
“得意弟子?姓甚名谁?”
“好似叫如什么。”
一人兴致缺缺转开话题,“说来余子过世也有五年了,天底下如他一般主张止战之人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人像他那样成功说服过君王收兵息战,失去他,乃天下人之痛。”
“余子的这名弟子前来,似乎正是为了止战。”
一人惊诧道:“说服赵君?”
“正是。”
几人瞬间沉默,不约而同地想,余子的弟子注定无功而返。
随后,另一人又道:“听闻这回齐国派遣他们的丞相出使我朝,亦是为了止战而来。”
其余人道:“可是那位韩相?”
“据闻是。”
“那位也是名人物,”一人赞叹道,“不知届时可否有机会见他一面。”
另一人嘲弄道:“你不如见我爹去。”
几人嘻嘻哈哈开起玩笑。
凌莘蹲在柜台后,满脸沉思。
两年前,赵国新君上任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改旧制推新政,轰轰烈烈进行,数位老大臣一头撞死在宫殿门前也没有让独断专行的君王回心转意,嗜杀的赵国新君并把阻拦变法的数十名读书人生生射杀。
从此,满朝文武再无人敢置喙。
不久,好战的君王对陆国射出了挑衅的第一箭,自此,南征北战,战无不胜,赵国领土逐渐扩大,天下各国无不闻赵国君王色变。
而现在,这把火蔓延到了齐国。
齐国正是修生养息之际,目前情况看来,他们并不愿意迎战,否则也不会派出韩施出使赵国谈和,以示交好之意。
只是,这一切,和他这个市井小民有什么关系呢?无非就是茶余饭后多几分谈资。
“你发什么愣。”
一只手骤然拍上他的肩头,少女的脸凑到他眼前。
凌莘回过神,若无其事站起身,“没事。又把江云和打了一顿?”
张隽哼道:“他抢你的鸡腿,我自然是要教训他,让他尝尝我巴掌的厉害。”
凌莘道:“他确实挺活该。”
得到凌莘的肯定与认同,张隽高兴道:“小莘言之有理。”
两人边说着,边走回后院。
张隽后知后觉道:“你去哪儿?”
凌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午睡。”
张隽道:“那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往外走了。
凌莘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道:“捣蛋鬼。”抬腿回房。
明月高悬,清风悠然。
街尾一座府宅子无灯无火,唯有月色照明。
墙外窸窸窣窣声响,一道人影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历尽艰辛万苦,好不容易爬上高高围墙。
这名梁上君子气喘如牛,累得直喘气,“呼呼呼。”
好久没爬墙了,体力都不行了。
他双手撑墙沿,一咬牙,一使劲,坐在了墙上,长长呼一口气,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上来了。”
真不容易啊。
他上半身攀着墙沿,双脚在半空中晃了晃,拼命触地,企图测量高度,试了半天,一无所获。
不管了。
他眼睛一闭,两手一松。
“duang”的一下,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坠入草地,草丛压出一片四肢大张的人形痕迹,久久未起。
良久。
一声骂爹的低语响起。
人影爬起,一瘸一拐向里头走。
走了不远,面前出现一个小院落。
他上前拽了拽铜环门把,从里头锁上了。
看来还得爬墙。
人影认命地卷起衣袖,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正正爬上墙,主屋陡然亮起火光。
一人拿着烛火走了出来,来到墙下,看见一道趴在墙上的黑影。
来人举起烛火,映亮人影的脸。
一张年轻的白皙的俊俏脸庞冲他露出熟悉笑容,如同这段阔别已久的年岁,只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梦,实际上他们从未分离过一次一天。
明月多年如一日幽幽辉映大地,离别的人们,终于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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