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下楼的店员，在楼下玻璃门挂上了“歇业”的牌子，端上来两杯泡好的茶水。

店内安安静静，只有头顶一盏灯，静静在杯中水面荡出一层浅浅的白光。

看这带着些许正式的架势，许清舟忽然有些紧张。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陈蜜一手端起茶杯抿了口，另一手，温柔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别紧张，我们就是朋友一样随便聊聊。”

白皙纤长的手指，肌肤柔嫩，有着娇生惯养的珍珠润泽感。

与陈旧泛黄的外卖服袖口形成鲜明惨烈的对比，许清舟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被寒风冻得僵硬泛红的手指，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清舟，你有没有看过我演的剧？”

显然，陈蜜找了一个最有亲和力，最好展开的话题。

只可惜，许清舟并没有看过。

她尴尬地摇摇头，不过下一瞬，便在纸上补充：【但是我们班有很多同学看过你演的电视，她们经常提起你】

“是吗。”

陈蜜笑着，眼睛亮晶晶的，看不出任何不悦。

“其实我都不敢回看我演的那些剧的，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俏皮地眨眨眼，嘴角向上咧起，性感的气质中平添一抹少女的可爱娇憨。

许清舟不知道接什么话，局促地抿了抿唇，看着杯中沉淀下去的褐色茶叶。

陈蜜明显是属于那种落落大方、人缘很好的那一类型女生，将话题温和而自然地展开，先是礼貌地关切许清舟是不是还在读书，学习成绩怎么样，由此延申提到了自己学习成绩不太好，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就在连书都没得读，前途渺茫的时候，幸好被经纪人Rolly姐发掘，进圈当了明星。

“否则，我现在还真说不准在干什么，不过应该会生活得很辛苦吧，”陈蜜端起水杯，小口抿了下茶水：“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我的经纪人。”

许清舟一向不善于与人交流，尤其还是一个陌生人。

她礼貌地点点头，以作回应，并未说什么。

陈蜜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生不施粉黛，甚至穿着不太体面、袖口衣摆有点脏的黄色外卖服，然而即便如此，一头顺发在脑后轻轻束起，搭配素净温柔的小脸，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睫，一种恬静温柔的书卷气却也抵挡不住地散发开来。

——是一种就算进美女云集的娱乐圈，也不会被轻易忽视掉的书卷仙气。

而最最要命的，是她身上乖顺的感觉。

就连女生都难以抵御，又何况是男生。

陈蜜忽然明白那天聚会，池俊为何会为了她抛下众人，抛下特意打飞的亲自过来考察她的Rolly姐。

她垂了垂眼，再次一笑：

“前几天聚会，其实Rolly姐也来了。跟我们纯粹来玩不一样，Rolly是带着目的来的。”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继续道：

“她是来找池俊的。”

许清舟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了下。

心中的预感，促使她抬眼望向陈蜜。

果然，下一秒，陈蜜一字一顿，语气温柔却咬字清晰地说：

“她想签下池俊。”

话落，小小的奶茶店似乎比之前更加安静，连门口的风铃声，都细小到微不可闻。

许清舟眼前浮现出池俊那张脸。

他的英俊，他的洒脱，他的幽默，他游刃有余的社交……

他……确实很适合当艺人。

陈蜜轻轻对着杯中水吹了一口气，自顾自道：

“艺人这个职业，应该算是最赚钱的了，当了明星，万人追捧，风光无限，吃穿用度是大部分人比都比不上的。”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忽然看向许清舟。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家里很穷？”

许清舟愣了下，摇头。

“我从小失去双亲，是跟爷爷相依为命长大的，我爷爷在人家板材厂里上班，辛苦得很，手上总是磨出血泡，连创可贴都舍不得买，随便用布裹一裹继续上班。”

“可我却不是个懂事的好孙女，学习不认真也就算了，小小年纪还谈起了恋爱。”

“青春时期的恋爱，感情总是那么纯粹，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心里甜甜的，却也酸酸的。可进娱乐圈之时，就是我和他的分手之日。”

“我当时不肯分手，甚至为了他要拒绝跟Rolly姐签约，最后，还是他狠心，单方面跟我断了。”

“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好恨他啊，觉得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情爱都是假的，可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对他，我只剩下感激。如果不是他，我现在一定过得一塌糊涂，毕竟又累又算不上赚钱，而且新人模特一茬一茬地冒，这种青春饭我还能吃几年？”

“后来我也时常想，即便还在一起，沉陷生活沼泽的我还会再喜欢他吗？爱情会不会在柴米油盐的消磨中，逐渐转化成恨意？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了爱情，没进娱乐圈？我不知道，也不敢确定。”

说到这里，陈蜜低头笑了一声，似乎也觉得有点讽刺。

“人的感情是会变的，钱，却是实实在在能给人更好体验感的东西。”

“这一点，他比我清楚。”

许清舟不是傻子。

她能听得出来，陈蜜说这些话，甚至将作为明星需要死守的感情秘密告知她，是为了什么。

临别时，果然陈蜜拉着她的手，诚恳地说：

“清舟，现在的许俊就处在我当初的那个人生岔路口中，我希望你能帮我劝一劝他。”

“毕竟，我需要牺牲的是爱情，而你们，是兄妹。许俊就算进圈，也不必跟妹妹断了联系，不是吗？”

“你们的抉择，要比我当初，好选得多。”

*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开始飘下了雪花。

许清舟骑在电动车上，望着眼前寒风卷着雪花乱飞的世界，耳边不断回荡着陈蜜温柔好听的声音——

即便还在一起，深陷生活沼泽的我还会喜欢他吗？

爱情会不会在柴米油盐的消磨中，逐渐转化成恨意？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了爱情，没进圈？

陈蜜的前男友，一定很爱她，才会放她走。

即便是这样深的爱，都可以放手。

何况她和池俊之间，没有爱情，只是像朋友一样的关系呢？

——你们的抉择，要比我当初，好选得多。

前方十字路口，许清舟混在一群等待绿灯的车流中，目光漫漫地望着四下。

忽的，她目光定住。

隔着一条十字路口，左前方的咖啡厅里，走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绿灯已经亮了。

车流重新往前推移，许清舟两脚支在地上，却透过漫天的雪花，望着池俊站在路边，将女人送进车里的身影，看了很久，很久。

那个女人，那晚许清舟在包厢门口匆匆一瞥，见过。

应该就是陈蜜口中所说的经纪人Rolly。

是啊。

她和池俊的选择，要比陈蜜他们，好选得多。

*

腊月三十。

街道上的小吃店铺基本都已经暂停营业，许清舟那天也没再去送外卖。

她终于得空，和池俊去了就近的小市场采购过年用的年货——零食糖果，对联鞭炮。

池俊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烟火冲天炮想买也就算了，居然在卖手工喜庆老虎帽的摊子前，都驻足了很久。

许清舟起初并没在意，直到买完一兜巧克力糖果，刚要转身，脑袋上忽然一暖，有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罩下来。

她一愣，对着电动车上的后视镜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脑袋上戴着一个红色喜庆的小老虎帽子。

池俊头上也有一个同款。

她笑了笑，伸手想要拿下来，却被池俊一半按住。

“干嘛拿下来？”

许清舟实话实话：【几乎没有能戴的场合】

“怎么就没场合了，我下次还要戴着它去网吧呢。你不觉得戴着这个打球，都很拉风吗？真正意义上的——虎虎生威。”

许清舟：“……”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许清舟笑了。

见她笑起来，池俊更觉得满意，拉着她就往前走。

“走了，钱已经付完了。不准拿下来。”

许清舟只好戴着。

一路上，果然收获不少好奇打量的眼神，甚至还有坐在店铺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边嗑瓜子边笑眯眯地夸赞：

“这小帽子好看。”

池俊就很得意，故意看一眼许清舟，大声道：

“是吧，我买的，还得是我眼神好。”

老太太翘起大拇指：

“好好好。”

因为下午菜场提前关门，从小市场出来，俩人又赶着最后一个小时去菜场，买了大包小包一堆蔬菜肉蛋。

许清舟认为买的有点多。

池俊却觉得一点儿都不多，他看着袋子里大包小包的肉，点菜式地洋洋洒洒道：

“大年初一我要吃红烧排骨，初二吃羊蝎子锅，初三吃卤牛肉红烧肉，初四……”

他说得一本正经，许清舟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他，然而眼神却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很遥远、很虚无的东西。

池俊叭叭一通说完，问她：

“你在想什么？”

许清舟回神，笑了笑：【一定都很好吃】

“呵，变着法儿夸自己厨艺呢？”说着池俊又捏了一把她的脸：“小臭不要脸。”

许清舟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脸，没再出声。

*

大年三十晚上，平时热闹的租房大院，在这春节之际倒是变得冷清起来。租房大院只剩寥寥两三家租客，许清舟和池俊就是其一。

不过剩下租客，却丝毫没有因为这份冷清，怠慢即将到来的春节。

一整个下午，院子里都弥漫着煎煮蒸炸的各色菜肴香气。

许清舟也炸了酥肉和丸子。

池俊在旁边帮忙打下手，不需要他的时候，就窝在屋里边打游戏，边对着许清舟刚端进来的新鲜炸物蹭吃蹭喝，偶尔善心大发，也丢几个丸子酥肉啥的，给笼子里的兔子打打牙祭。

以至于许清舟具体做了些什么菜，他并不太清楚。

直到晚上，满满一桌菜肴摆上桌，池俊惊了。

红烧排骨、卤牛肉、红烧肉、羊蝎子锅……

他点的那些留在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吃的美食，许清舟一个下午，全都做好了。

“这一晚上哪儿吃得完，搞得像是我明天就走了，再不吃来不及了似的。”

许清舟端着盘子的手一顿，低着头，没说话。

这一桌美味佳肴提前上桌，池俊自然没有辜负的意思。

一顿家里的饭，愣是吃了一个多小时。

吃得肚满肠肥。

吃饭的时候，外面已经断断续续有放鞭炮的声音。

池俊也不甘示弱，吃完饭，就拉着许清舟去外面放烟花，点鞭炮。

劈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夜空，许清舟笑着捂住耳朵，往旁边躲了躲，池俊看着她，没忍住掏出手机，偷偷对着拍了几张。

等许清舟回过头来，他又装模作样将手机塞进口袋，假装无事发生。

九点多的时候，俩人再次回到小出租屋。

远处不知谁家放起了烟花，五颜六色的星点在空中绽开，很是绚烂漂亮。

许清舟和池俊坐在门口，两人面前放着一张摆满了瓜子糖果的小桌子，一边听着手机里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声音，一边欣赏远处夜空中的烟花。

主持人包含激情的嘹亮声音，说到过去一年的酸甜苦辣，说到未来一年的展望与期许。

听着声儿，池俊随手往嘴里丢了一颗酒心巧克力，回头问许清舟：

“舟舟，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自从跨年夜，池俊就开始随着李瑞的表妹李铭，叫她舟舟。

起初是有点玩笑、调侃的意思。

叫着叫着，倒是叫得习惯顺口了。

许清舟扭头看向他，想了想，低头在纸上写：【希望新的一年，不需要再顾及任何人和任何事，不再辛苦，专注备考】

池俊看了眼纸上的字，随口道：

“怎么感觉你在点我？你不会是在暗示我走吧？”

话落，许清舟却没有说话。

池俊看向她。

许清舟也静静地看着他。

平静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池俊脸上随意的笑容，凝了凝，最终，在一片寂静的黑夜里，似有预感在内心迅速生根发芽，他盯着许清舟，笑意彻底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

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