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熟门熟路地输入密码,提着一大袋食物打开了褚一洋的家门。打开冰箱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半人高的小冰箱里空空如也,林梓一边往冰箱塞东西一边嘟囔:“一会儿就告诉褚一汝,你不好好吃饭。”
褚一洋回来的时候林梓刚吃完一个苹果,在洗手。
“来吧二小姐,我本来想给你惊喜,结果在你公司楼下没等着你。请说出你的辩词。”
褚一洋不打算编任何理由:“我辞职了。”
林梓挑眉,表示能接受。
褚一洋开始丢雷:“现在在百货店当店员。”
“啊?”林梓不可置信,“褚一汝知道这事儿?”
“她不知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褚一洋讨好地笑,“这下你要和我共同守住这个秘密了哈。”
“哈你个头,别扯上我。我不敢,也不干。当店员多累啊,公司怎么了,还容不下你个小喽啰了?”
“是我开了公司,我不想做这行了。”
“我觉得吧,你这助理职位实在是算不上正式进入这行。”林梓正经不过三秒,习惯性贫嘴。
褚一洋一脚踩上林梓脚背:“在谁家呢,说话这么猖狂。”
“所以今早头晕是当店员累的?让你不好好吃饭,下次要是晕倒了怎么办,摔马路上随机吓路人是吧。”
褚一洋想起早上,呼出一口长气:“放心啦,下次会注意的。”
林梓拿出手机调出自拍模式,“来咱俩合张影,一会儿我发给褚一汝交差。”
两人对着镜头做搞怪表情,在按下快门的那瞬间林梓迅速调整出自己最帅的角度和表情。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己丑陋的样子发给褚一汝呢。
“贱人!”褚一洋一把推开林梓,等等,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姐全名的?你大不敬。”
“你别管。行了,你没事就行,我撤了,一会儿还有个酒局。”林梓继续补充,“你当店员的事你要自己说还是我说?反正我这边不会瞒着褚一汝的。”
“你别管,你别管。”褚一洋鹦鹉学舌,“叛徒,那我一会儿打电话说。”
“行,冰箱里给你装了点吃的,记得吃,别浪费。”
褚一洋也不客气,蹲在冰箱前翻看,眉头紧皱:“我不吃这个黑芝麻丸,你拿走吧。”
“吃!我妈说过这营养好。”林梓一边穿鞋一边叮嘱她记得反锁门。褚一洋从冰箱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看着自己的发小:“知道啦。”
房间里又像往常一样陷入宁静,偶尔能听见不知是隔壁还是楼上传来的椅子被拖动的声音。褚一洋靠着墙盘腿坐着,紧闭双眼不知在想什么,眼泪找到出口,缓缓淌出。
响起的电话打断此刻的悲伤,看清来电名,褚一洋胡乱擦去泪痕,清清嗓子,接通电话。
约林梓喝酒的是陶舒梁。他回家后鬼使神差地在书房里翻找出相同的两张毕业照,一张自己的,另一张是当初褚一洋没有来学校领走的。照片里,褚一洋正好站在他正下方的位置。褚一洋看着镜头展露自以为端庄的可爱笑容,而他微微低头,看着她梳着高马尾的后脑勺,眼神里充满笑意。后来班里人拿到毕业照后,大家都在起哄,当时他对同学们的淡淡回应里已经藏着担心,因为那个时候已经联系不上褚一洋。可高考结束的那天傍晚,两人明明在公园匆匆约见了一面,说好要一起看志愿书的,她却从此失去消息。他仍记得那天在绿荫小路上,在路灯和树叶打出斑驳的光影之中,褚一洋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夏天的晚风在那一刻也变得凉爽沉静。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境。回想今早种种,感觉心中的缺口,终要在今天不甘地愈合,最后留下一道不容忽视的疤痕。
林梓看到陶舒梁在茶几上摆的两打啤酒两瓶红酒地上还有一瓶白的,他感觉自己的肝在发抖,把大衣脱下来放沙发上:“大哥,上次咱们这么喝酒最后是我难受了两天,这次我可不当冤大头。”看到陶舒梁养的田园橘猫水水歪头看他,林梓蹲下来挠了挠水水的下巴:“你好呀。”
“我当时也没劝酒啊,是你自己一口一个‘兄弟干了’,把自己灌成那样,别人看了以为是你失恋呢。”陶舒梁扳开一罐啤酒拉环,喝了一口。
陶舒梁大三的时候谈过一个同系的学姐,俩人那段时间就像学校里面的npc,总是出现在人多的场合里,篮球场附近,食堂里,操场。很快身边人都知道他俩是一对,恋情是随着学姐去英国留学而终止的。林梓知道后约陶舒梁喝酒,最后把自己灌得烂醉,第二天起来还错过了期末考试。这事被陶舒梁嘲笑到现在。
水水好奇地凑上来,被陶舒梁一把搂在怀里。水水扭着身子挣脱,跑进了房间。
“你咋了?还有你需要借酒浇愁的时刻?”
“没有,今天纯属‘兄弟干了’局。”陶舒梁直接干了一罐,随即捏扁易拉罐。
陶舒梁又打开一罐啤酒,径自喝着。林梓玩味地打量陶舒梁,头一回见到他这样。看来今晚不需要舍肝陪君子,君子自己会灌醉自己。
陶舒梁不太爱喝酒,只是发现有的时候灌醉自己睡一觉,第二天确实会转移注意力到别的事上,比如宿醉后的头痛。
林梓坐在一旁也开了一罐啤酒,跟褚一汝发消息,发出那张合影后他一拍大腿。
“梁子,我有个朋友也单身呢,你要不要了解了解,也是凉宜人,和咱一样大。”
林梓说着就要把手机递到陶舒梁面前给他看两人的合影。陶舒梁推开:“先不了。我过几天要相亲。”
“你也是临江婚恋市场上一朵奇葩了,我前后看你相亲十来次,一个能发展的都没有?”林梓匪夷所思,“你是知道自己行情不错所以在这找天仙呢?”
“我每次都很认真啊,每个女生都很好,只是总有合不来的地方,有的吃不到一块儿,有的聊不到一块儿,有的玩不到一块儿……总之哪有这么容易就碰到合适的。要不让我妈帮你也安排安排?”
“那不用,我就和她死磕到底了。”林梓想起自己的单相思,心里发涩,喝了一口酒,“我过几天去一趟兰城。”
“干嘛去?”
“旅游。”
“哦。”陶舒梁看破不说破。
褚一汝从林梓那知道褚一洋没事,也稍微放心些,但她还是给妹妹打来电话。
“喂,姐。”
“林梓说你有事跟我说。”褚一汝开门见山。
“我,我辞职了。我不想再干这行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褚一汝不反对褚一洋的决定,她知道妹妹对广告业一直不感冒。辞职没什么不好,现在她也有能力了,褚一洋做什么决定她都能给予支持,只要她开开心心的就好。
“我还没想好做什么,所以现在找了个兼职,过渡一下。”她又赶忙补充,“只是过渡,不会干太久的。”褚一洋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这种26岁还在做兼职的情况,但是她在乎姐姐的看法,不想她担心。
“做的什么兼职,累吗?”褚一汝在电话那头已经皱起眉头。
“还好,不累,就是理理货架版面、补货、收银什么的,没什么体力活。和之前大学的时候做的兼职差不多是一个类型,因为我只干几个月,店长说不能算全职,兼职时薪比全职少两块钱。”
“嗯,累的话就别做了,过渡期可以休息休息,顺便思考接下来找什么工作。钱够花吗?”
“够的。我明年不待临江了,和你一起在杭城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一点。”褚一汝把原本打算挂了电话后要抽的烟重新放回烟盒里,“还有,那个陶舒梁是怎么个事儿?”
“没怎么回事,就偶遇,然后寒暄几句就结束了。”褚一洋开始抠手指甲边上的皮肤,“微信也没加。”
“还喜欢他吗?”褚一汝总是一针见血,这句话她也是多余问,褚一洋的反应明显就是还喜欢。
“不喜欢了,就算他说加微信我也不会同意的。”褚一洋嘴硬,可下一句话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他看起来混得不错。我们早就没可能了。”
还有一个原因,褚一洋到现在也不敢告诉姐姐。如果姐姐知道妈妈自杀时她之所以没有及时发现是因为自己不在家……她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姐姐,所以这个秘密她会尽可能自私地守住。
褚一汝听了妹妹的话,鼻子一酸。她想起褚一洋大一下册来杭城时的模样,那时她为了多赚钱还债,为了躲着不跟褚一洋见面,自己向公司揽了去西北开展业务的任务。那半年多很少联系,一周打一次电话,寒暄一下。在动车站看到褚一洋时,她整个人似乎只剩躯壳,里面空空荡荡的。就这样的情况下,褚一洋一看到姐姐还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褚一汝却被她的笑容苦得落了泪。
“褚一洋,不要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们能走到现在这一步,比他们这些正常家庭的小孩要厉害多了。而且你更厉害,生病了还能读书、工作。如果是我,我做不到。”褚一汝喉咙有些堵,她又伸手拉开抽屉,拿出烟盒和火机。
“哎呀,你讲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褚一洋一脸臭屁,不再继续抠自己的手指,开始轻轻抚摸着那一块皮肤。
“所以啊,没有什么混得比你好或不好的说法,我们和别人不在一个赛道上,没有可比性。喜欢一个人,和这些也无关。”褚一汝鼓励道,“如果你还喜欢人家,人家也单身,可以重新接触接触。”
“姐……”褚一洋欲言又止。
“我们家的事现阶段可以不说,但是如果你们真的有发展空间,那还是需要和人家讲一讲的,别人说不定有自己的考量,我们也不能瞒着人家,你说是吧。”
褚一洋沉默,脑海里浮现那日的场景,再次下定决心,她和陶舒梁绝无可能。
“前面这七年我们都在为了债务而活,现在开始,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了一洋。”
“你呢,你有自己的生活了吗?”
“我当然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做的,所以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不用担心姐姐,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电话结束于褚一汝那边临时要开会。不一会儿褚一洋收到短信,银行账户入账8000元。每次只要褚一汝问了,不管够不够,她都会给褚一洋打钱。
褚一汝总说,褚一洋好好的,她就好好的。但褚一洋记得,一开始不是这样的。父母去世后,褚一汝把褚一洋安顿好就跑去西北了。褚一洋高考填志愿的前几天褚一汝回来了一趟。她认真地对褚一洋说支持她读中文系。家里的债不用担心,会慢慢还上。褚一洋嘴一抿眼泪就要掉下来。褚一汝抱住褚一洋,拍着她的后背。正在褚一洋要回抱姐姐的时候,褚一汝又松开了她。拥抱的温度很快消散,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所以对姐姐来说,我是累赘吧。
褚一洋从那一刻起,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褚一汝从那天之后也没再和褚一洋聊过志愿的事,在杭城也没有待到褚一洋填志愿那天,所以褚一洋没有选汉语言,而是选了和林梓一样的专业。她觉得,林梓的哥哥这么厉害,给他选的路一定是有道理的。褚一洋大一入学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努力学习,课余时间除了做作业就是做兼职,她总是吃得少,不化妆打扮,衣服也不常买,旧没关系,整洁是唯一要求。她努力让自己的花销控制在自己的赚钱能力范围内,不拖累姐姐就好。
其实褚一洋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就发现自己有抑郁倾向,一开始她很积极地自救,百度上的缓解办法她都有在用。结果就是她每天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出人头地,同时也感觉自己的意志总是比前一天消沉,仿佛走进沼泽地,看似下陷不明显,但慢慢窒息的感觉她每天都感受得很真切。
直到再和姐姐见面的那天。因为姐姐连过年也在西北,到四月份才能短暂休息一下,又正好赶上清明,当时她们说好,在杭城见面,然后一起回凉宜给妈妈扫墓。褚一洋从学校到动车站需要坐一趟公交再坐地铁。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一片梨花瓣飘落在她手机屏幕上。平日里只顾低头赶路的她,这一次抬起头,想寻找花瓣飘来的方向。车站的边上是一条人造河,河的对岸是一个公园。此时对面许多人正在与盛放的千万朵花合影。一阵春风拂过,带走更多飘扬的花瓣。
真好啊。
她凝视着这一场景,头一次有了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春天固然美丽,但那一刻她只想死。
在动车站见到在等她的姐姐时,褚一洋还是像往常见到认识的人一样,挤出一个笑。而她罕见的看到,姐姐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那个清明,姐妹俩没有去扫墓,褚一洋被褚一汝带去医院看病,确诊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
陶舒梁给林梓叫上代驾后便提着收拾好的易拉罐和玻璃瓶扔到垃圾回收站,再慢慢走回家,一打开门,水水在墙壁拐角处探出半个脑袋看他。认出是自己人就一下子冲上来,贴着陶舒梁的脚倒下,喉咙里发出呼噜声。陶舒梁把水水抱起来往猫粮碗那边走:“时候不早了,你再吃点喝点也该睡了。”
给水水倒好猫粮,陶舒梁蹲在一边看水水埋头小口吃饭。
褚一洋好好吃饭了吗?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猛地一起身,可是醉意让他站不稳,往后倒去,后脑勺磕到了茶几角。
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磕得严重了,陶舒梁顺势躺下。听到动静的水水吓一跳,看见主人倒地,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贴在陶舒梁的脸边闻来闻去,随即又像和主人玩闹似地竖毛跑开。
他想起高中时褚一洋曾对他说过以后她想领养一只流浪橘猫,名字都想好了,叫火火。
小没良心的。
陶舒梁的眼光追随着水水追毛球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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