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顾知时的嘴角微微勾起，手指在床沿上来回舞动，是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姑母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对我有再造之恩。”顾知时的神情严肃，“没有姑母，便没有如今的我。”

“姑母病了，我心痛难忍，更要小心照顾姑母。”顾知时说着，再次牵起李长恩的手，“姑母年迈昏花，而我正值壮年，姑母不可能真正伤到我。”

李长恩没有说话，她盯着顾知时，试图从顾知时脸上看出演戏的成分，而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

自己可以相信顾知时吗？

如果今晚没有李长锦的话，不管顾知时此时怎么说，李长恩都会认定顾知时在说谎。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反派也是人，反派也有情感需求。

而只要有需求，就会有奢望。

皇贵太妃对顾知时不好，接顾知时进宫，是想要利用顾知时所谓的命格。

但是她对于顾知时也不是完全的坏，好坏掺半的情感，最让人无解。

顾知时的声音还在继续“姑母以前对我很好，宫中从未有过养外臣的先例，姑母为了能够教养我，一次一次去求先帝。”

顾知时的语气中带着怀念，“当初是姑母亲自来成国公府接我的，姑母说以后我就是她的孩子。”

说着，顾知时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当时年幼的他，是真的将这句话信以为真。

父母去世之后，原本宁静的生活突然远离，顾知时甚至都来不及悲伤，身旁便被那些族人簇拥。

顾知时的父亲是嫡子，但是上面有一位庶长兄，下面则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嫡幼子。

顾父年少时，在家中并不受宠，顾知时的爷爷喜欢顾父的那位庶长兄。

这位庶长兄是顾爷爷最受宠的妾室生的，从出生开始就很受顾爷爷的重视，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

而顾知时的奶奶，自小便偏宠幼子，认为若不是有幼子的出生，自己这个国公夫人的位子都不一定能够坐得稳。

正因为幼子出生，她膝下有了两个儿子撑腰，所以当时的国公爷才没有动和离或者废妻为妾的念头，保证了她正室夫人的底气。

因此顾父从年幼起就在夹缝之中生存，就连世子之位，也是年过二十之后，才被不情不愿的请封。

但是虽然有了世子之实，长兄和幼弟两人还是不将他看在眼里。

这种情况一直到顾爷爷夫妻两人接连去世，情况才终于好转。

但可惜顾父天生命短，好不容易熬死顾爷爷，自己成为成国公，还没过几年好日子，突然就撒手人寰。

因此顾知时的大伯和叔叔便自发还有一些旁的族亲，便自发围绕在顾知时身边，如同豺狼一样争抢。

顾家大伯的手段温和，他是庶长子，从懂事开始便寻求一个好名声，因此面对顾知时也是温和。

他将顾知时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给顾知时找了许多同龄的玩伴，试图将顾知时养废。

也试图用一些吃喝玩乐的小道来诱惑年幼的顾知时，希望顾知时在高兴的时候，亲自说出——自己年幼，尚且担不起成国公的重担，所以将这国公爷的位子，让给大伯。

但是顾知时不是个蠢货，即便他当时还年幼，可是他也不会主动将这么大的好处送到自己这位庶大伯手中。

而且这位庶大伯实在是太没有耐心，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发现顾知时一直不为所动之后，所有的耐心便丧失了。

顾知时被关了禁闭，每日不许出门，门外看守的人也全都换成了哑巴，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只有一日三餐是准时送达的。

但是很快，这些一日三餐之中，也被掺杂了剩饭剩菜和泔水。

顾知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饭菜时，被恶心得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

但是很快就重新习惯了，他要活着。

成国公府是他的，即便他年幼，但是他的东西就是他，他要好好活着，绝对不能让别人得逞。

之后不论是馊掉的饭菜，还是大伯家中孩子的欺辱，顾知时全都忍了下来。

顾知时还记得，那些孩子到院子里欺辱自己的模样，成群结队，污言秽语，接连不断。

下人用铁链绑住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那些孩子则对他拳打脚踢，最后将脏污倒在他身上，命令他舔干净。

那群孩子得了大人的示意，想尽办法折磨他，只是想要让他开口。

甚至有一次，那群人将他饿了两天，又将他打个半死，只为了让他在谦让书上按上指印。

但即便已经到了昏迷的程度，顾知时也始终蜷缩着手指，没有让大伯得逞。

还有一次，大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狼，一条见过血的狼，被那头狼盯着，顾知时只觉得自己汗毛炸起，那是危险的前奏。

后来顾知时一刀一刀，将那头狼分尸。

顾知时知道院门外有人等着，等着这头野狼将他杀死吃掉，然后他们再进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但是顾知时绝对不会让这群人得逞。

顾知时身量单薄，浑身上下都是鲜血，看不出原本的面容，唯有那双眼睛亮的惊人，进来的人被他吓得屁滚尿流，头也不回便跑了。

院门开了，但顾知时没动。

他知道，自己这位大伯已经图穷匕见了，已经等不及了。

这位大伯之所以愿意以温和的态度对他，除了顾及名声之外，还知道以他庶长子的身份，对上嫡幼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因此他接手顾知时，属于剑走偏锋。

当时的顾知时虽然年幼，尚未被请封世子，但是也是最正统的血脉。

如果顾知时亲口说，想要大伯当下一任成国公，即便是皇帝也会酌情考虑。

但是顾知时这块石头太难啃了，所以想利用野狼，制造意外将杀掉，甚至已经伪造好了，有他名字和指印的谦让书。

但事情注定要让他的大伯失败了。

也正是这件事，大伯被小叔抓到了把柄，利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将顾知时接到了自己身边。

从那之后，顾知时根本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甚至连吃饭的时候，都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位叔叔想要杀掉他。

当年顾母生产的时候伤了身子，被太医宣告，日后想要怀孕的几率很小。

而顾父多年来，不近女色，身边连妾室都没有，顾知时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继承人，但是叔叔一直想要取而代之。

叔叔经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顾父身边讨巧，两人毕竟是一母同胞，顾父对这个弟弟很包容。

也正因此，顾知时这个叔叔胆子也越来越大，即便顾父顾母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对他痛下杀手。

因此被叔叔接到身边之后，顾知时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但即便他已经万分小心谨慎，也躲不过这位叔叔的手段百出。

床幔上的香囊，房间里的香炉，日常贴身穿着的衣物，包括吃饭时候用的碗筷，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毒药。

这些只是在家中的危险，若是出门，马车发狂也是最正常的事情。

日子一日日度过，将顾知时原本的心气儿磨掉了一半。

对付大伯的伪君子，他还有办法。

但是对于叔叔这种真小人，顾知时只能被迫防御。

当时的顾知时甚至有一种同叔叔和大伯同归于尽的想法。

即便最后成国公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他也绝对不让大伯和叔叔得逞。

而皇贵太妃的出现，对于顾知时而言，就像是灰暗生活的一道光，当时他是真的很感谢皇贵太妃。

如果不是这个姑母的出现，他可能马上就要被这个叔叔杀死了。

皇贵太妃的出现，给了顾知时生活上的另外一种可能。

甚至在相处中，顾知时一度觉得姑母是比母亲还要好的人。

他虽然是父母的独子，但是父母一向对他冷淡。

在皇贵太妃身上，他第一次感知到所谓的母爱。

因此即便后来，他知晓皇贵太妃接他入宫，别有所图，只为求子。

但顾知时依旧很开心。

一个人只要有价值，就不会被轻易取代。

这种价值，能够保证他在宫中相对安稳的生活。

但是以前有多感恩，以后就有多恨。

自己的姑母同大伯叔叔不愧是血缘亲人，三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在顾知时看来，皇贵太妃更加可恶。

毕竟叔叔和大伯，从一开始就没有遮掩自己的目的，从一开始顾知时接受的就是全方位的恶意。

但皇贵太妃对他的照顾，像是一种裹着糖的屎，吃不下吐不出，如鲠在喉。

但皇贵太妃对他有养育之恩，所以他自然要用最孝顺的态度，来对待皇贵太妃。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孝顺。

顾知时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再次用一种审视的态度看向李长恩。

李长恩如今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早些年的一面之缘吗？还是因为李长锦的劝说？

但是李家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谁敢说，李长恩不会是下一个皇贵太妃。

想到这里，顾知时的手也在不自觉用力。

直到李长恩发出吃痛的声音，他才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