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一万年有多长，就如我也曾经疑惑过，一万年真有那样长？”

长到岁月消磨，长到忘记一切，长到杀了曾经那个义无反顾的自己。

七清钥，草木堂下的石室中。

陆长泠问的时候金米花没说，沈南鱼问的时候金米花没说，但封惊月问的时候他说了。

“就如同几两的金色就能换取一个山神的命一般，有人说凡人贪婪，是，他们贪婪，可你知道几两黄金换救多少人的命吗？”

曾经在饥荒的时候一片草根都能换一个人活着，在各种压迫下众生当真平等？凡人的命太不值钱了，所以既然不能永远幸福，又怎么能要求他们永远良善？

命运的压迫，时局的压迫。

在众人去往灵冥岛之前的最后一个黑夜，金米花靠在墙边絮絮叨叨，一旁听着的人面上逐渐复杂。

“有时就算只是块不起眼的馒头，只要能救命，他们能杀人，只要向上走，谁愿意永远活在泥泞中？”

“人要活着，更好的活着，所以难免剥削，神要活着，万物生灵的平衡，所以难免冲突，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只这一点，没有道理。”

“他说我那个名字和我不搭啊。”偶尔疑惑，金米花好像在问别人又好像是在问自己，“可你知道去三千多处小世界游历，修复命书会有多难吗？”

“他们给书中的角色起名，主角，炮灰，反派，配角，可实际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神君一次次进入别人的人生，你知道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吗？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过往，没有未来，他们的交际圈，他们的关系网，他们的回忆，他们的成长。”

“他没了半数神魂，却要一遍遍的接纳别人的人生，再好的演技，人也是会被消磨的。”

变得混乱，如果一个人演了一人是平常，演了十人是天赋，演了百人是职业，那么演了千人万人十万人呢？如果他演了众生，那到最后，他究竟是他，是摇光本人，还是众生？

所以即使摇光从一开始就在等一个人。

可是等着等着，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无尽的等待，多么漫长。

“于是他就此遗忘了吗？”

“是啊，可明明从一开始，神君还知道他是谁的。”

只一盏的烛火微弱，金米花垂眸想起当初，程诺第一次做任务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顶着摇光的大名招摇过市。

即便和管理局签下契约，他依旧自信。

“我会记的。”摇光说：“我要带他回家。”

“可是。”

“子衿。”摇光很认真的重复，打断了旁人所有质疑，“我会记得的。”

在金米花眼中就是神君真的在很认真的不断重复着他的决心。

于是进入了第一个世界，毫无变化，第二个世界，问题不大，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小世界。

从不知道哪个世界开始被侵蚀。

只是金米花看他那样轻松，每次摇光回到系统空间都那样的轻松，所以就算是那是与他最亲近的金米花也一度以为神君意志坚定，水火不侵。

一万年而已，对于一个神明来说又是何其短暂？

眼睛一闭一睁也就过去了，一切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渐渐的，摇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在金米花的视角中就是他不再和自己插科打混，说出的话语也从。

“约好了，阿漓还在等我，很简单，坚持住摇光。”

“大家都在灵冥岛等着，和阿漓约好，万年后相聚的。”

“我不想等，我要带他回家。”

到后来，有一段执念，在迷惘的日子中金米花一步步看着，他的每一步都是那般苦痛。

“我和一个人约好了回家的。”

“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要向前走。”

最后。

“我和……谁？”

我是谁？

我好像在找一个人，可我忘记了他的模样，长相，姓名，乃至于找寻的原因。

于是终于有一天，连摇光这个名字都被他的本人彻底遗忘，也随着那些逝去的话语。

“他在无数人的时光中迷失了自己。”

一次次身形摇晃，却一次次的不愿停歇。

即使金米花曾经冲上去，将刚从一个光团中出来的摇光扶稳。

“神君，歇歇吧，你这样下去不行！”

可摇光却拂开了他的手。

“没关系，子衿，给我接下一个任务。”

他生怕慢了一步，他生怕晚了一步，又或许每一刻的停歇都会叫他忆起曾经那如凌迟般的情感。

于是千万年后南漓留下的那段残影中说，“你还是没有在原地等我。”

摇光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但又似乎应该庆幸，就好像万年之后的萧瑾安不再是万年之前的南漓，他留下来的残影透着亿万光年看到未来，于是明白那一去便是永别，再无归期，偏偏又心怀期盼，所以他才会对另一个自己说，“你比我幸运。”

不一样的程星遥遇上了不一样的萧瑾安。

万年前属于他们的故事，摇光和南漓的故事或者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剧终。

即使再回忆起从前，明天的自己也和今天此时此刻的自己不同。

“可当他忘记了一切，当我突然回过神猛然发觉，原来神君一直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坚毅。”金米花的回忆是痛苦的，“他早就撑不住了，可又用笑容掩盖所有。”

“他忘记了他的姓名，却又在那么多个字里面随意组合，那样凑巧就取了那么一个？”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我为什么要那么大意？”即使时隔多年，金米花依旧懊悔的锤自己的脑袋，指尖在发缝中不停揪扯，所以最后那时的他下了那种决定，“子衿也可以不再是子衿。”

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他继续崩坏，金米花就从那时起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并且更加自愿融入系统，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数据，于是3802号系统就真成了3802号系统，虽然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但也只是独属于宿主程诺的3802号系统。

“神君面上的笑容又回来了，他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当万年的末端，我们依诺回到这里，管理局出面与天道商谈，那三年是天道最后的怒火，再之后，所有的剧本是神君走前留下的。”

不自由也自由。

万年前的摇光落笔，摊开眼前宣纸。

“就这样吧，俊俏仙尊和他的宝贝徒弟，阿漓会喜欢吗？”

可说完他又凝起了眉眼，好像瞧见南漓本人而不满的嘟囔：“你不喜欢也得给我学着喜欢，阿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讨厌？”

可是无人应他，摇光就抱着宣纸将自己蜷缩起来，在那株再也不会盛开的流苏树下。

四月雪再也不会开了，因为他们约好，等这些花再次盛放的时候，便是他们重聚的时候。

“对不起啊阿漓，说好再也不冲你发脾气，不会对你说出讨厌。”

“可你骗人，你作弊，你给它们施了法，你不回来，它们又怎么还会再开。”

所以摇光只要想想南漓居然背着他做了那么多。

如何上下调节，如何步步把控。

“沧琉，把这群人调回南海。”

“少主？”

“再把这本书烧了。”为了了解，方便顶替，摇光学过的南漓也必须要一个不落。

若华，白晚舟，花月吟，他们几个都是帮凶。

“光靠外力补不上，我将凌霜放到下界去，如今哀鸣遍野，人世间的情绪，憎恨，怨怼，恐惧，都可以被凌霜吸收，这样可以镇住核心，只是……”万一他不在。

“我来吧。”若华主动站出来，“我是上古神木，以若木之躯足够承载凌霜的锋芒了。”

只有她成，不计后果。

反正南漓连本命剑都拿出来了，凌霜和落华不同，真真正正意义上的没有剑灵，去吸纳那些不好的怨气，只能通过剑主才行。

解决问题的大头不能叫他们出，灵界反噬无论神魔都出不起，所以要先从人间入手。

“沧琉，你再找些人下界，对了，不要告诉师父。”

南漓的付出永远都是无声的，可却如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叫人后知后觉的体会，当下的不在意，可事后，后知后觉的惊醒，出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怎么何处都是他？为何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几乎下意识的，身后都有他的痕迹？

可他如今不在了。

摇安一个孩童，居然也跟着那些人，在风溏城设下结界，子衿收纳一处，于往世镜中由花月吟带至幽峡谷，最后一处白晚舟说已经被他藏好，也就是后来北黎山下的结界。

白晚舟是他们中最聪明的那个，结界所在，不曾告诉过任意一人。

他们都在等，等天道所说神域重现之日。

金米花说：“其实眼看他淡忘一切，万年之久，我已经不想再叫他受半点损伤。”

所以即便明知那个姓萧的小子便是摇光一直要寻的，万年后的南漓，可金米花是怨的，陆长泠也是，他们都会想如果当年能换一种做法，事情是不是不会沦落到如今？

“我分身回本尊的时候有故意加重了语气，我想吓唬吓唬他。”金米花抱紧了自己：“可谁知他真的还如当年一般。”

此生未求同归路，相逢已是上上签。

“那小子的同源蛊说下就下，神君瞧见他的第一眼，说是此生遇见最顺眼的一个任务对象。”

还记得那是程诺第一次捡到萧瑾安这个徒弟的时候对金米花的评价：“我去，金米花，可以啊，这个攻略对象可真合眼缘。”

似乎没有比他更合眼缘的那个主角了。

“可当然合了，这万年，他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而奔走四方？”

是他忘了，他们都没记起。

南漓去历劫，这万载光景和摇光的另外半数神魂相生相克，天道给予他妄自插手旁人命处的责罚自然不会好过，“可他固然过得很惨，但难道我们神君他就过的很好吗？”

金米花忽然发起了脾气，差点又直接撞上关押他的囚笼，“枉费他们一直都在找寻对方！可万年之后呢？再见之时，他不认你，你不识他！”

何其可笑？

可悲吗？但偏偏他们的潜意识里又那样轻易的喜欢上对方。

所以对于萧瑾安来说，不是谁给一把铁锹他都跟着走，而是程诺，是程星遥，是万年前那个叫他一眼心动的小神君，小殿下。

无论程星遥给出了什么他都跟着这人走，或许连他本人都不清楚，那句接他回家，是真的回家。

那样的一眼情动，万年前是，万年后亦然。

“可到了结算的时候了。”

故事听完，听故事的人也起身，虽然他也觉得黯然，神魔联姻，两情相悦，此心相许，万年前那本是一种幸事，可奈何如今物是人非，世事弄人。

“月神死了！”金米花不甘起身，看向站在石门处的青衣男子，重复：“月神早就死了。”

封惊月停下脚步，没有反驳。

是啊，星核都碎了，月神又岂有活路？

如今不过一句空壳，里面装载了别人的魂灵，因为月神早知道这世间不能没有月亮。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我该是哪样？”封惊月捏在石门上的手发力到泛白：“如果神明轻易不会陨落，我的神魂依旧，神识不缺！子衿，你告诉我我是怎么来到月神大人的躯壳里？又是怎么……成为新的月神？”

金米花一时被反问到直愣在原地。

封惊月觉得可笑，一脚踏出石门：“我认为，天枢没错。”

于是乎那句拿着他的身躯，请你万自珍重的话语就被金米花卡在喉间，难以再言。

是啊，月神大人不会医，金米花将小臂置于眼前，“原来一万年真的可以那么长……”

足以让许多人，许多事，变得面目全非，不复往昔。

……

利刃抽出，带着血色，程诺接住了徒弟，一点点的鲜红却染湿了衣裳。

“予之……”

他的声线颤抖，萧瑾安费力抬手，心脏被贯穿后的疼痛却叫他很快将手落下。

“别哭。”

似乎就是这么一句话首尾相接，记忆回笼，相隔了一万年那般长久。

程诺睁大眼，没一会儿却抬手捂着脑袋，脑中发胀。

眼前如走马花一般的小电影，他跑过了人生中的每一个旅途。

但一路的风景却是倒放，不同的声音响起，有他的，也有别人。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者我嫁你也行。”

“你说过你喜欢我对吧，你说过的。”

“你要跟我走吗？包吃包住还包活。”

“宿主，宿主，呐，这次的绩效考评！”

“金米花！你能不能少出点蛾子？我的退休生涯保障金都要给你连累了！”

“宿主，这次就是个三章就死的小炮灰。”

“你以后能不能少给我接点这种活啊，你看你家宿主我被凌迟雕成生鱼片会可爱吗？”

“神君？”

“你？在叫我吗？”

“神君！你还好吗？这次小世界冲击波怎么会这么大？”

“无事，没关系子衿，给我接下一个任务。”

“神君，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想再看一眼你笑着的模样。”

“小熙只是和他们一样变成星星。”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摇光！你就不能安分的给我呆着？”

“我叫南漓，下次见面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摇光？摇光，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课业做成这样！你和开阳一起留下来听训！”

“摇光，小摇光，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师父。”

人生是倒放的，从他记着的一路，到他完全陌生的那些，最后定格在一个人的幼时。

那是谁？我吗？

抬眼似乎对上了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那些脸。

原来有些东西远走了万载光年，早说过爱你。

原来无数次的分合，为了今生再见，那一面不同，一眼惊异。

原来如今趟倒在地上的，如今与他们立于对立面的，他都很熟识。

原来不管是爱人还是亲人。

他抬眼，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孩，在万年后想起一切，嘴里说出了第一句话，第一个称呼，第一个音节，干涩又不解，“哥？”

陆长泠: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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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辗转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