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中有幻阵,他们各自陷进去。
雪渝怕的是弟弟不要他,为着当年从此真的不原谅,雪绒怕的是一如当年,连哥哥都要指责他,而柳如絮怕的就很平平无奇,他怕他爹,做错了事罚抄书,也怕他爹,做错了事不能再罚他抄书。
所以三人睁眼均是不同的场景。
但很快,雪渝是第一个勘破幻阵出来的,因为心结已解。
“我弟弟早就原谅我,他才不是你这样!”
因为雪绒的那一句哥哥,他早没了心结。
于是眼前的场景崩塌,再睁眼,雪渝瞧见一处山水造景,竹叶悠然,风过树梢,一个半大的少年提着笔,脸上画成小花猫。
幼时的柳如絮抄不了书了就提笔上举,砰的一声脸埋在纸间,浑然不觉未干的墨汁印上头,他半阖着眼眸蹭啊蹭。
“三遍,五遍,七遍!”明天就去学堂把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胡子全揪了!
学堂什么时候生白蚁!快把那个地基全吃了!
他不喜上学,夫子严酷又古板,哪有门外的蛐蛐好玩?
“神啊!快赐我一个代抄吧!不然您亲自下凡为信徒达成所愿也可以!”
好眼熟啊,雪渝正觉得奇怪,按理说幻境总依照人心所愿,而他的幻境勘破他该回到塔中,这是何人?
年少的柳如絮发疯,闭眼向天展臂,本以为都是幻象,雪渝吓的向后一退。
瞧这眉眼,青衣公子,束发小鬓,红绳系金铃,面白如暖玉,一双突然睁起的桃花脸,配上雪渝记忆中唯有一人的蠢钝。
雪渝坐在地上双手后撑,柳如絮惊喜直起上半身探过书案。
“柳如絮?”
“神仙哥哥!”
这也太灵了吧?他还没有说茹素三年,或者再塑金身之类的!
而且这个哥哥一身白衣,身带短绒,周身萦绕桂花香,被吓到的模样……是夫子口中的清丽佳人!
总之长的这么好看,不可能不是神仙!
“你还知道我名字,你果然听到了我的祈愿!”年少时的小公子,眼里全是亮晶晶,“来吧来吧快来吧。”
直接跨过书案去拉人。
讨厌的夫子,害他爹罚他抄书300遍,他现在这可连100遍都没抄。
手要废了。
“你做什么?”雪渝疑惑,然后被按在桌前,手中突然多把狼毫,柳小公子露出他的八颗牙,“神仙哥哥,我准备好了,你快抄吧!”
嗯?
于是半个时辰后,柳小公子懂得了蛇蝎美人。
雪渝拿着不知从哪抽出的竹条,整个人坐在书案边缘指着书,“抄,你还有500多遍没抄完!”
不要太记恨夫子,因为哥哥只会让他抄更多!
幻境主要在攻破心魔,雪渝拍着竹条,决定,“柳如絮,既然你不能攻破,那就让我成为你心中那个新的心魔!”
一竹板敲在桌上。
“快点,你这什么字?不行就重抄!”
呜呜呜,这个哥哥好凶啊!柳小公子遭报应,一边抽噎着一边动笔,一遍两遍三四遍,五遍六遍七八遍,再度回首看一遍,呜呜呜呜~可是他真的好看!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不是神仙?
是!一定!那为什么神仙不来实现他心愿?他不要抄书!也不要抄500遍!
“坐直,不是你许愿要抄完这经书吗?”
愿望不成,雪渝告诉他他被调剂了。
柳小公子听不懂,手都抄断了,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幻境和外头不同,正所谓山中无岁月,转眼已千年,等柳如絮慢慢熬,就跟外头那熬鹰一般。
兜兜转转也到了弱冠,等到柳如絮都成年的那天,雪渝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幻境的不同。
这不是柳如絮的人生,又或者更确切点来说,这不是现实中他所认识的那个柳家公子的人生。
柳如絮的心愿,即使后来他也有愿前往北黎山,可柳如絮的盼望也依旧是一家团圆。
如果风溏城无事,如果父亲,母亲可以安安心心看到他成长。
所以,“要破开这个幻阵,就必须要让他清楚,逝去的人已然逝去?”一切是假,幻境可除!
“神仙哥哥。”那日柳小公子撑在窗台前,看着坐在窗框上向远处眺望的雪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一点没有变老啊?”
因为是神仙!
雪渝瞧见一个笨脑子,但是他也好久没见到雪绒,想起自己发现了端倪,他试探着说:“柳如絮,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嗯?你在说什么?”
柳小公子有自己的节奏,“三月三,今夜能跟我去夜市上玩吗?”
在地区的很多人,都会在这一日出行,三月三是很重要的日子,用最广泛的称呼,这天叫做上巳节。
如果不答应的话,柳小公子是个赖皮。
自从他的幻境,被他发现除他之外没人还能看的见雪渝后,他认定了这个哥哥是神仙,兔子也不能辩解。
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幻境中,雪渝突然有些不忍了,那是姓柳的好久不见的家人,于是心软的结果就是被拖出门。
城主府门口又磨磨蹭蹭好一会,柳青冥反复叮嘱着:“阿絮啊,玩够了就早点回来,别在外头疯太久。”
“哎呀,知道了爹!”站在两个大红灯笼下,柳如絮挥挥手就迫不及待走。
但柳青冥还是不放心,“要不要再带两个人啊?”
“不用不用。”然后家里的小子就跑得更快,抛抛钱袋:“我带够钱了阿爹,回去吧回去。”
把手枕在脑袋后,街上的灯火璀璨,街边的杂耍喜人,柳如絮说:“瞧见了吧?神仙哥哥,你都不知道我阿爹有多唠叨!”
虽然全是关心他,可不得不说有些东西多了可真烦!
“我都是要及冠他还这样!真是的,费心啊,老的快。”
雪渝沉默,过了好一会问,“你们真的很不喜欢唠叨吗?”
“不喜欢啊。”柳如絮想也没想答,“很不喜欢。”
所以雪绒他……
“但是不喜欢唠叨。”柳小公子继续,“又不是不喜欢家人。”
不喜欢麻烦,又不是不喜欢你,不喜欢批评,又不是不喜欢你,不喜欢那些动不动的责骂,可又不是特别真的不喜欢你!
只是想要关心多一点,爱护多一点,鼓励多一点,自由多一点,雪渝有些愣。
“啊!快看,那里有喷火!”柳如絮回头拉人就跑,“再晚就抢不上好位置。”
烟火盛大,一夕欢愉,谁叫一切如梦幻泡影,一触及灭?
虽然柳小公子很想回他家,可是梦中的家是假的。
……
雪绒幻境。
故事回到几年前。
幻境是他们走不出的心魔,所以周遭的景象变化,是天山。
外头终年飘雪,小兔子找了个石窟将自己包围。
又和哥哥吵架了,为了那件事,还是那件事。
“雪绒,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受了什么委屈你不能说吗?”
他真是服了,因此气急骂了他,一只手拖拽着兔子起身:“你还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叫多少人为难?”
“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
低个头会死吗?低个头有多难?
雪绒靠在石洞的边缘,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风雪夹着凛冽的风吹到呼呼响。
可头顶上的石壁还是欺负他,一颗水珠滚落下,顺入衣襟叫兔子一抖。
最初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没做错为什么要低头?可后来……
族中总有许多需要他们的事物。
春日播种,秋日屯粮全由一个长老代劳。
而那日雪绒和哥哥吵架的原因也是他出去了一趟回来连晚膳也不吃。
他心情不佳,可雪渝不知道天空的阴云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变厚又变重,那是因为天朗气清,在雨后刚要透出的阳光又被不知从哪再次飞来的乌云无情压回。
从家往外走,来来回回的人于是叫他遇上了总在窗口办事的二长老。
“雪绒?”长老主动打招呼,“在窝里呆多久了?还不快出来活动活动?”
正巧族里现在搬东西,兔子颓丧的氛围也消失几分,但多日阴郁,面上的笑容还是扯不出几分。
原本骄傲的兔子也显得多了几分内敛,“长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当然有了,你快跟我来。”
秋收了,天山之上本来温度极低,也就族中秘境里有几分四级。”
“呐,那边的谷子你和大家一起吧。”
二长老抬手指着的是几堆小山高的麦子。
金黄的颗粒圆润饱满,一捆捆麦子用麻绳绑紧。
雪绒点头,默不作声却干劲满满,或许这样下去很快他就能重新回到当初的生活。
但一来一回的一趟又一趟,身旁两道虚影雪渝看着心疼。
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所以他才一直不明白,雪绒到底有什么一直放不下。
其实长老们对他也很好。
“接着看。”这回柳如絮却阻止了他直接介入别人的幻境。
于是没一会画面变了。
“雪绒?”在兔子放一下粮食袋时一个当初曾劝过他的长老瞧见他,于是直接走到他身前,“你怎么来了?你情绪不好就回去多休息两天,没人要求你怎么快出来。”
雪绒放下袋子不安的低头:“我……”
他情绪不好,对,是不好。
搬粮食的兔子们有的抬眼看过来,可每一道视线都在兔子敏感的神经上疯狂。
他还想挣扎一下,“其实我觉得……”
可话音未落,那长老便重重叹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拍拍他:“多休息吧,不急。”然后招呼人直接将他的麻袋给卸了。
不急……
回家后他就把自己关屋里,直到雪渝回来,他怎么又这副死样?
又和哥哥吵了一架的兔子没忍住情绪跑出来,然后就在这山洞中抱着自己哭睡了。
当年的雪绒再经历一回当年事,雪渝依旧看不懂,明明长老们是都关心他。
兔子在洞里,他们在洞外,风雪穿过他们的身躯。
“你还是不懂对吗?”柳如絮转头问雪渝,因为这个局面太高端,“我当年初见的时候也不懂,是师尊一点点解释。”
“不站在漩涡中心的人永远不知道风暴,所谓的不急,什么有多不急?”
顺着视线看过去,难道要等到逼死了师兄才叫急?
可那个时候的雪绒就很急。
人最怕脱离团体,兔子当然也一样。
一个原本身处在漩涡中心的兔子,雪绒原本就失去了主导权,如果他长时间不出现,人心究竟是会偏向一直乐观开朗的凌宸,还是沉默寡言,不会辩驳的师兄?
“内敛的人有时真的很讨厌,不是他讨厌,只是旁人的善意不是无限的,人总是同情弱小,可这份泛滥的同情永远不会像慕强一般,不是一个人弱小,旁人就会无限的同情,事到终端,剩下更多的则是厌烦。”
柳如絮把难听的真相重复,即使雪渝并不认同还想反驳,“泼脏水总是一件极其简单的问题,可那人只用一句话,你的情绪不好,所以师兄无论情绪好不好,他的情绪都不好。”
“这句话带给旁人怎样的感官?他今天为什么情绪不佳?一件小事他斤斤计较,他是个小心眼且不易相处的那类,这样的名头一旦定死了,从今往后还会有人轻易接近他?”
那不是直接的,却会在每个人心底种下长远的影响。
“我师尊说过,杀人是斩首,诛心是凌迟,师兄在清醒中沉沦,最过不去的是自尊那关,明知这样不好,可放不过自己的,却又如了他们所愿,只要逼疯一个人,旁人就多的是方法让他们手中不沾血。”
“凡间女子的名声为什么很重要?因为闲言碎语能杀人,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是,潜移默化,能叫所有人都不察觉的伤害有多可怕?甚至是举手投足间做了那样事情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曾做过。”
柳如絮说这些话,抓住一度想冲进山洞中的雪渝。
溺水者若是不能一下抓住浮木,不能尽快上岸,他会被拖入无尽的漩涡里,挣扎求生向上。
他早就累了,浮浮沉沉,最终也逃不过宿命,甚至不能分辨岸边递来的木枝是真是假,是救援还是戏耍?
岸边聚集的救援者不会一直聚集,优胜劣汰却在这一刻成了人们逾越不了的天堑。
就像他自己勘不破幻境一般,雪绒的幻境却不止困住了他一个。
“雪渝!你要明白,一个真正关心你好不好的人,你仔细想想,如果你觉得我心情不好,你是选择想方设法,叫我高兴,是沉默不语,陪我共度,是袖手旁观,看我自渡,还是将我的伤疤展现在天下人面前,好像人人都能探听?”
救赎的方法有千万种,可无论哪种绝对不会是最后一种!
他不是不曾挣扎,只是旱鸭子落水,最先呛的那几口就已经足够他喝一壶。
他没那个能力,无法求生。
人怎么会对还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戒备?活着的人被捂住了口鼻,他声嘶力竭的呼喊无人在意,有人问受害人为什么不懂得呼救,可灵魂的消亡根本无声无息。
只需叫他自我消耗又自我怀疑,因为他总活在阳光下,所以内里的**无人知,因为人总更关注自我,所以对周遭的变化永远不如当事人,因为可以悄无声息杀掉一个人,所以原来这件事情做起来有那么简单。
只要将乐观的人变得悲观,只要全世界不相信他他还背离,无声的呐喊,无人救我。
到头来,一切压死骆驼的稻草,打着无辜,不知情,善意的口号。
我怎么会知道原来你这么不堪一击?脆弱,这些孩子的承受能力哦!
“但其实……”雪渝似乎在多年后的这个雪夜后知后觉,有些颓废的停止挣扎,然后说出了一个当年的雪绒不知道,现在的柳如絮也不知道的事情。
“我找过的。”
在那日雪绒跑出去后,雪渝自觉自己将话说的太重,只是那日山中风雪大,雪渝手中的灯笼很快被吹灭,而他也被山间出没的一匹狼给吓到。
是时旧,他们狼族喜欢雪地,因此给雪渝道歉许久,可雪渝崴了脚,还因为一时不稳滚落雪山被好多碎石划伤,以至于那日到最后,雪绒也只是一个人在山洞里独自面壁到天明。
后来又过了不知多久他走了,雪渝回到族中没瞧见最后一眼。
柳如絮眼睛一亮,“那现在不是有我们?”
从前错过的种种,如今补上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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