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微弱哭泣被长秋宫的欢腾掩盖，宫人喜笑颜开，有激动者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早早守在殿外的太监高和哎哟了一声，连忙喜不自胜地向皇上报喜。如今是元授二十年，当今于棣年已不惑，虽说帝后恩爱，却也雨露均沾。或许是昔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疾，后宫竟无一人有孕，如今群臣早已隐隐暗示，可择宗室子过继。可任谁奋斗半生都不愿便宜了他人，本次皇后有喜，于棣早早大赦天下，只为腹中胎儿祈福。如今平安降生皇子，于棣仰天大笑三声，只叹后继有人，大笔一挥：“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大皇子就赐名为宣。”毫不掩饰对于宣的看重，恨不得当场昭告天下封太子。

“只是……”高和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如实禀告：“小殿下早产，哭声无力，口唇青紫，太医言可能天生心疾，发育迟缓。”高和清楚，以太医院这帮老东西说话留三分的行事作风，小殿下恐怕难以立住，于棣对此也了然于胸，不由长叹一口气：“朕晚些去看看梓童。”

只是该面临的现实，晚些也迟早要面对，于棣看着本该安然入睡的于宣如今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恨不得当场杖杀不得用的太医，可他内心却也清楚，自己多年无嗣，如今与皇后均已高龄，能有一二血脉已是万幸，后续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身旁俯跪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补充：“陛下稍安，早产儿本未发育完全，且古籍中曾有记载，先天心疾或能不药而愈，只要殿下平安长成，避免操劳也就是了。”

只要长成啊……

索性于宣也一天算一天地熬了下来。虽然正常的孩童此时早已连跑带跳，可于宣却只能病歪歪地半躺在床上，稍微一动便面白气促，但却实打实活了下来。但即使是在病颜昏睡中，于宣都是颜如冠玉、剑眉入鬓。而最让于棣欢喜的，却是于宣的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之能。

虽说贵人语迟，于宣只到三岁才刚能张口，可他对所有人随口说过的话都能如数家珍。于棣不禁大呼天佑我朝，亲自给于宣启蒙。考虑到于宣的心疾，他并没有让于宣坐到桌旁，而是任由他躺靠在榻上，给于宣一字一句地念，一边念一边指着书卷上的字给于宣启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于棣龙颜大悦，指着卷上的“天”字给于宣释义：“宣儿，天者，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他前切。天字便要如此书写，先……”

宣儿你怎么了？只见好好靠在榻上的于宣在不知不觉间身体越凑越前，眼睛已经快贴到了书页上，他却似浑然不觉，可他的腰腹本就没什么支撑力，一个不小心直直向前摔去。趴在榻上本没什么大碍，于宣鼻口共用地喘着粗气，任由侍女鱼贯而上给他扶回靠枕。

“父皇，儿臣只是发现，前倾后书页上便不是一个个墨团，仿佛有了轮廓，心下好奇，便往前倾，父皇勿怪。”于宣喘匀了气，朝着于棣笑了笑，可于棣的心里却猛然一惊。他特意命臣下写了大字的千字文，字字笔力雄健，于宣身量远未长成，离书页更不算远，怎会说是一个个墨团？

多年为帝，于棣面上不显，回身写了个斗大的“天”字，不紧不慢地哄着于宣辨认，可越辨认越是心惊，于宣的眼睛都眯成了一个小缝，可直到一掌的距离才能勉强辨认，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视力。于棣沉默着等待着传召来的太医，于宣也意识到事情不对，跟随父皇一同沉默着，太医来了后迟疑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

“床顶的刺绣？床顶不是黑乎乎的吗？”

“正视前方了，怎会看到斜下的东西呢？”

“这个字的开口？敢问指的是哪个字？”

渐渐地，室内再次变得针落可闻，白发苍苍的太医院正俯跪在地，等候着专攻目疾的太医。太医匆忙赶来，打开药童所提的箱子，只见一排排晶莹的圆形镜片。太医将空镜框悬在于宣鼻梁，一个个越来越厚的镜片伴随着于宣减低的“看不见”而依次替换，直至换无可换，直至举着大字的药童不断靠近，于宣的左眼方能勉强分清半臂远大字的轮廓，而一望那眯成缝的眼睛便能得知，于宣此时口中的勉强分清，是真的只能勉强连蒙带猜出个轮廓罢了。

可众人并不知，此时的煎熬只能是开胃菜。当太医将黑片换到左眼，一直勉力维持平静的于宣猛然一震，他下意识就想甩掉眼前的遮挡。于棣以为太医举止粗鲁弄伤了于宣，一句“放肆！”刚刚出口，却听到于宣几乎压抑不住的哭声：“儿臣……儿臣……看不见……”

伴随着压抑的话语，于宣猛地打了个尿摆子，一股暖流浸入大腿夹的尿枕里，可此时无人发觉，即使发觉也无人在意，大家都被这一句“看不见”吓到了。

太医定定神，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好在项上人头还在，可却不知到了今晚是否仍能留住。他试探性地拿手在于宣眼前挥了挥，紧紧盯着于宣的瞳孔，却发现半点反应也没。他看着泫然欲泣的于宣，先小声安抚：“殿下莫慌，先闭上眼睛深呼吸，不用急着睁开，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几个来回后才让于宣睁眼。看到此时于宣的表情冷静了些许，他忙命人在殿内多点火烛，开窗透光，自己则一边努力慢速大幅度挥动着手掌，一边让于宣集中注意力，几个来回后，伴随着周围的光线逐渐变强，于宣的毫无焦距的眼睛渐渐有了动静，他的头跟着太医的手微微摆动，虽然看上去仍是满眼迷茫，但周围人却都长舒了一口气。太医又手持烛台放在于宣眼前，只见他仿佛被烫到一般连忙闭眼，太医则是一脸欣慰地回禀。

“殿下的右眼是能视物的，对光线的反应也正常，只是左眼的残余视力远优于右眼，殿下便习惯了只以左眼视物，久而久之右眼则被废用。为今之计，殿下只需要时时以黑镜覆左眼，强迫右眼的使用，并辅以治疗，假以时日便能逐步恢复右眼的视力。”

“覆盖左眼？那岂不是……”于宣如今满脸惨白，如果说之前的世界对他而言只是模糊，那现在的世界便只能称之为深深浅浅的黑幕。他本是想面对太医问话，可却是不自觉用右耳对着太医，脸部则是无意识朝向最近的烛台，那里空无一人，明晃晃的残态刺激着周围所有人的神经。

于棣的关注点却是另一边：“如此这般，宣儿的右眼可能恢复正常？”“这……”太医满脸踌躇，此等小儿弱视他在入宫前早有诊断，成效斐然，不然也不会被选入宫行医。可寻常儿童的弱视眼，经镜片矫正也能看个大概，再辅以串珠画图等训练，恢复如常人者比比皆是，可于宣的右眼显然已近盲，他方才说得好听，可依据他行医多年的经历，于宣也不过是还有光感而已，方才与其说是挥手的反应，不如说是手挡住烛台的光线变化。他再次摸了摸颈部，双手偷偷握拳回到：“若不加干预，殿下的右眼很可能进一步完全失明，甚至连累左眼，为今之计，勤加训练，臣总能保殿下……不再恶化。”

满室寂然。

良久，还是于宣打破了平静：“如此，便有劳太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