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于宣头一次自己走到了院中，这一日是中秋佳节，这一日皇家的三人齐聚长秋宫中，仿佛寻常百姓对月祈福，畅饮而归。

这之后的时间似乎变的懒洋洋，考虑到冬日将近，于棣决定在汤泉宫过冬，那里有大小汤池无数，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于宣恢复了日常的行走后，他的心疾似乎也好了很多，不再三不五时的找上门来。他的院子同样铺满了盲道，他总是每天走到院中角落上的一个长椅，他去的多了，长椅上总是铺好了柔软的毯子，旁边在他的盲道绝对不会经过的地方摆满了应时花朵。东宫未立，属官已备，他就坐在那里，听新上任的太子太傅顾舟给他讲经答疑。

如今的于宣已无需双拐，经常撑着一根手杖，既是支撑也是盲杖。经过几个月的复建，他的腿脚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内里仍是虚弱无力，只是于宣盲道所至，每隔几步均有靠椅，走走停停故而不显。只是太医再三叮嘱，他的骨头经不起骨折，一定要避免摔跤。要不是考虑到全铺地毯虽然走路安全，但却不方便于宣分辨方向，如今的寝宫怕是要再变一个样。

遮眼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情况虽未恶化，但要说好却也勉强，所有人都默认了于宣半瞎的事实。他的眼罩并未取下，毕竟左眼的视力也不足以支撑他看书识字，日常的生活于宣早已习惯了假于人手，与其多那么一星半点的视野，不如趁年岁还小，多保留一点右眼的功能。

所幸于宣是真的过目不忘，不，准确的说是过耳不忘。顾舟刚开始给于宣讲经时，只是惊异于宣的记忆里，并看着于宣被挡住的左眼和明显没对焦在他的右眼内心哀叹可惜。可短短几个月过去，于宣的问题逐渐犀利，竟快要将他问倒，顾舟心生敬佩，知晓于宣现在还没超过他，无非是年岁尚小，很多书没有读过，很多事没有见过，很多东西无法凭空想象罢了。

是的，很多东西无法凭空想象。于宣即使在遮眼前，也看不清东西，因此他对于天地大道可以侃侃而谈，可到了身边的事物却不知道如何描述。他已经想象不到房子是什么样子了，甚至连平时用的桌椅，顾舟注意到每次于宣落座前都几乎要摸着把手慢慢蹭下，就知道他连这张日日坐的椅子都描述不出样子。他的记忆力对形状和颜色全无用处，他能摸到树干，却想象不到参天的古树，只能偶尔握住散落的花瓣，贴在眼上，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是粉色，却又在眯着眼睛看茶盏的时候再次忘记那盘根的古树。

顾舟并不揭穿，但他看出于宣的顾虑，每每当盲态太过明显时便会出声提醒，伴随着于宣对汤泉宫的一步步适应，他的神态逐渐放松，除了总是不自觉地用耳朵对人，左手紧紧攥住手杖，坐着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远远望去，少年的身量尚未长成，杏黄暗纹的白衣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仿若谪仙。

冬至，大祭。

于棣早早下令由于宣主祭，群臣大多并不知晓于宣的真实身体状况，虽然隐隐听说于棣要选立宗室子，却总觉得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连嫡子年岁不大有望过继的宗室都一个个扮成了鹌鹑，不知道于棣是否在钓一个出头椽子。等到祭祀当日，他们看到于宣身着黑色皇子礼服，表情坚毅，走上天台，长袍随风而舞，都仿佛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兴起。

直至于宣登顶，祷告天地，俯身祭拜之时，竟有大雪纷纷落下，伴随着祝词飞向下方朝臣的头顶。祷告结束，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是丰年大雪的大吉之兆。可于宣心中却只有一片惨淡。从上个月开始，他就默默记下了天台的台阶距离，更要求绣工赶制了极长的两色地毯，区分台阶，才有了今日事成，可如今忽降大雪，他已经感到整个身体在微微颤抖，或许已经发了高热。而雪天路面湿滑，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恐怕根本支撑不了下台阶。而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今天破例没有佩戴墨镜，一方面是为了掩盖身体状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路。可如今遍地大雪，寻常人只觉迷人，在他眼中却是格外刺眼，他下意识紧闭双眼，睁开只觉得眼眶全是泪，眼前的景色更是糊成了一团，连大臣的位子都不太看的分明。

事已至此，天台之上，皇权威严，不可能由旁人上前，他狠心最后忍着刺眼看了一眼下天台的路，地毯的痕迹早已被掩埋，他索性闭上眼，凭着当了这么长瞎子的经验硬着头皮往下走，心里默默数着，二十七步，下台阶，第一级，第二级，第九级，第……他本是一级一级的下，为了庄严肃穆，也为了掩盖曳地礼服下的探路，只是一个不小心踩到了衣摆，他本就力气有限，一个错位直接摔下了天台，不知道磕了几次才停止，他趴到在地上，双腿则以奇异的姿势翻折，鲜红的血液持续浸入雪中，心脏几乎跳出了身体，试图大口喘气却喘不上，连身旁的呼喊都感觉隔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