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晓月客栈,二楼天字号房。

裴宛端坐在书案前,笔下不停,写着勘合文书,一心二用,耳里还听着刘庆的汇报。

“路金喆,其父路岐山,浣州商人,三十年前往返戍北连州倒卖苁蓉发家,后来又干起倒卖玉石珠宝的营生,在闵浣两地都有开南北杂货铺子,主卖山珍野货,另开有一间银楼,养了一帮打金师傅,替人打首饰。家里一妻一亡妾,嫡妻仅有一女,哦,不是咱们遇上的那个姑娘,她是妾生的。”

裴宛顿了一下,停下笔,看了刘庆一眼。

这是犯了他忌讳,刘庆心里打了个突,忙讪笑:“这小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私下里探听了,除了爱玩,有些喜金爱银的毛病外,旁的没甚大碍,就是个寻常家的丫头。倒是她有一个同胞哥哥,大名叫路金麒,惯会经商,年方二十,兼着浣州商会的参议,路家在他手上括了十倍不止,早年倒卖喀拉尔山的地毯,那玩意您知道,京城里豪门都认的,一张动辄成百上千两银子,利润厚的吓人。”

裴宛笔下不停,问道:“既这么富足,怎么家里还是一个三进小宅门?”

刘庆斟酌回道:“民间就是这样的,商户依律贱服,宅不得过三进,屋瓦不得文彩,太过招摇有违成宪。”

裴宛终于把一张勘合拟造完了,歇笔吹墨,等它晾干。对刘庆道:“既然咱们撞上她们家,也算是冥冥中注定。好好查一查路家,还有浣州商会。你这样,跑几趟粮贸市场,茶盐铺子,问问行市,采采民生。”

刘庆道:“属下明白,这都是迟早要办的差事,一齐办了倒省事。只不过那主仆给您下蒙汗药,若依法办……”

裴宛道:“法什么办?闹到大理寺查出来是你和我夜里撬窗翻墙,你去应卯罢,我是没那个脸见大理寺卿。”

刘庆闻言知意,嘿嘿一笑。

裴宛挥挥手打发他走:“你紧着办事去罢,浣州承驾,所费巨万,我担心官商勾结,从中做法,最后吃苦的都是养蚕人。”

这样一个羸弱的少年,个头还没他肩膀高,不仅办事老道,还有一腔殷切为民的心,莽汉刘庆心里愈发敬重。

“等等,还有这本书,查查是谁人所著?又是哪处印书局刊印?”裴宛把一册小人书拍在案上,封面赫然正是《敬德皇帝南巡记》几个大字。

少年手指扣着桌案,脸上喜怒莫测,“这件事要悄悄的查,暗访最好,别惊动人。”

“是!”刘庆小心拿过书,一躬身退下去了。

不一会儿门外有扣门声,裴宛叫进。

檀泷和柳儿并肩走来,裴宛把刚写好的文书递给檀泷,对柳儿道:“任务完成怎么样?刘府都探明白了?”

柳儿点头:“是,府里布局都已探明,容属下演示。”

“好,一块看看。”

柳儿不敢在书案前造次,单拿了笔搁、镇纸等,在客厅中堂八仙桌上摆开,用茶盘杯碟等物将刘府布局演示的清楚明白。

“前堂后寝,中间隔着花园,书房在前庭,挨着一小片教场,这位老爷闲来喜欢打两套拳。前面两个厢房住着随从和府生,我们要去的话,就要注意以免打草惊蛇。”

裴宛绕着桌子转了半圈,做下决定:“事不宜迟,今天刘通判家里办喜宴,正是戒防松怠的时候,我去书房,你和檀泷去后院盯着,看有什么异动。”

檀泷道:“您一个人?那怎么成,我和您一起,柳儿自己去后院,她今天正好跟人打了个照面,熟的很。”

柳儿咬牙,恨不得踹死檀泷,檀泷憋笑,躲过了一脚。

裴宛看他们嬉闹就来气,肃声道:“像什么样子!”

那俩人纷纷立正。

柳儿便将今日园中之事简略说了,又踌躇的道:“主子,还有一个消息,尚且做不得准,须得探探虚实——闵州儒林郎周家家里三姑娘殁了……”

“儒林郎?什么职?”

柳儿摇摇头,“无职,寄禄官。[注①]”

寄禄官?姓周,闵州——抚北将军周子衿的父族!

裴宛脑袋里仿若炸了爆竹搬,好像有什么星星点点的事情被他抓住了一样,邸报上记载的龙舟行军路线,以及沿途驿站官道上那些汹汹流言,难道说,父亲当初真进了周家……

少年踱着步子,气势发沉,好看的眉毛倏地拧起,檀泷柳儿想劝,又找不到话头。

裴宛冷静了一下,吩咐道:“这事儿后头再查。如今要紧的就是去通判府一探究竟。檀泷你和柳儿同去,后院人多嘈杂,你们仍旧一个望哨一个行动,书房里文书多,你们分不清,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方便。”

“是!”

*

月上中天,三人换上夜行装扮,往刘府潜去。

通判府后花园,紫荆花如锦似霞,倏地,鸟雀振翅腾飞,三条身影翩然落地。

柳儿向裴宛遥遥一指,后者点头,两拨人分开,霎时园中无人,四下皆静。

帝国里任何一座官邸的书房都不是好随意出入的,他们即使一人当朝为官,也圈养着一大批智囊与府生,这些人附庸官吏而生,几乎吃住都在书房里。

索性此刻时辰够晚,这一片宅院没有一扇亮着灯的窗。

上夜的小厮杵着门框打瞌睡,裴宛绕着房一圈,把前门后窗格局摸清,趁着无人注意翻窗而入,幸而夏日天炎,棱花窗只罩着一层纱,十分好进,没有一丝声响。

这通判似乎也是个没情致的,书房修的与京中大部分老爷家里书房一模一样,一进门是个多宝阁的格栅,转过去,墙上赫然挂着一幅龙舟竞渡图,靠窗一张大书案,旁边一个极大的画缸,横七竖八插着几卷画轴。

裴宛径直往他书案后的书架走去,手指略过一排排劝农劝桑浣州城防志略,发现一个略有些眼熟的书脊,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册《敬德皇帝南巡记》。

裴宛火冒三丈把它翻翻,书页簇新,显然主人并未常读。

行吧,裴宛又把它塞回书架当中。

书架上有很多格子是带抽屉的,一般都装有书信、书签等。裴宛一个一个翻开,看了几页,摇头笑了,看来这位通判大人闲来不光爱打拳,也爱写酸诗。

有一本薄册子,夹在其中,纸页卷着边,裴宛抽出一看:

“元月初三,织造局一百二十,尝推拒,未果,我心惶惶然。元月初八,盐商丁卯求耗,三百二;二月二十四,城防营造火铳,支八十,翘首以盼……”

裴宛一目十行扫过这本薄册子,心里知道此物有异,便在心里速记。这个抽屉里,还压着几封信笺,他正要去拿,只听门外两道声音传来:

“天色如此晚,下官擅造潭府[注②],还请大人见谅。”

“海大人跟我打官腔了不是,咱们这也是为公办事,应当应分。圣恭不日就驾临,如今浣州上下都在整饬[注③],谁也不比谁松快。”

书房门乍然洞开,裴宛绕到多宝阁后阴影里一藏,放缓呼吸。

“是这个话呀,这几日就连州牧大人都夜夜宿在行在[注④],就为着督建‘敕蓝花月夜’盛景,底下人也是战战兢兢,如今下官正是来和您商议着行宫护军增员一事的。”

“勿急勿急,咱们坐下来谈。幽竹,先上一壶热茶来,再焚上一炉香。“

那叫幽竹的书童便忙忙碌碌起来,奉茶,燃香,很快室内便满是香茗与麝兰的气息。

“海大人,关于您说的增员,有什么章程,说来听听,咱们再议。”

“是这样的,刘大人,先容下官给您讲讲眼下行宫护军的情势,”说话的人声音浑厚可见内力不凡,一张虬髯脸面,看不甚清晰,大约是个武官:

“要紧的一宗就是人源纷杂,这其中即有藩军,又有城防,州牧大人恐怕人手不足,前几日又从各衙门上调了五百个皂吏供驱使。这样一来,人手倒是够了,可话事人也多了,各自为政,谁也不听谁的,每日在行宫里逛景儿,像什么话。”

“海副使,你说的这些情势,本官也有所耳闻,上头都是好心,让你们底下人难办了,但护军的成分是大事,这么分派实也有相互监防约束之意。咱们浣州上一回迎驾,还是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的时候,如今咱们运道好,生在敬德朝,有幸促成这桩盛事,有什么难处不能克服嘛!”

浣州防御副使海孟北正襟危坐,心里直骂娘,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人挑担不吃力,渐渐地脸上也没个好看颜色。

“通判大人,确如您所说,你我有幸承驾,都是祖上积德,可大纛卤簿不日就到浣州城,若行宫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某担待不起!”

通判刘长生忙道:“海兄,勿急勿急,安坐,安坐!”

两人有来有往切切议事,渐渐麝兰香气愈重,裴宛耐不得,屏息凝神,渐渐退到后窗,

“嗑哒”一声,极细微的声音,正说话的海孟北一顿,“刘大人,您可听见什么声音?”

刘长生不觉有异,只觉得是姓海的忽巴拉上门,一举一动都像是做局,因而道:“这院子里常有野猫来就食,随它去罢。”

海孟北凝神细听,他耳力极好,房檐上瓦片簌簌然,不像是猫!

刘长生愣神间,只见这武官抽身跃起,几步跨出门外,在院中喝道:“什么人!”

不用他说,院中角落早蹿出四五条黑影,原都是跟着他的下官。裴宛见事态不妙,纵起轻功步子,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刘长生呆愣愣的看着院中海孟北的人,这杀才到他府上竟也带这么多人,又想到什么,顾不得这边,忙转身回书房,见要紧的书信都在,捂着心口喘气。

“刘大人,”海孟北踏步进来,道:“今夜所议之事干系重大,不可被宵小听了壁角,下官明晚再来叨扰,现下就去把那小贼抓来给大人审问!”

在同僚目视之下,自家书房失守,确实脸上有些挂不住,刘长生捧着拳道:“有劳海大人!还望一定抓住那贼子,切勿让他跑脱了!”

海孟北拍了拍胸脯,来去如风,追贼去也。

注①:寄禄官,一种官阶,有官名有待遇,但没有实际职事。(古代官员的官员品阶与实际职位是分开的,有些官员有官品,但没有实际的工作,造成官员冗员。多说了几句,寄禄官下文也有设定。PS:这个很学术,我也浅懂,感兴趣的可以具体了解。)

注②:潭府,深邃的府第,常用于尊称对方的住宅。

注③:整饬(chì),整齐;有条理。

注④:行在,皇帝出行暂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