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开学的那一天。
学校门口两侧站了不少穿着红白相间的短袖,外面还套了一件红色马甲的学生,他们几乎都在站在原地维持秩序,但遇到问路的同学也会离开片刻。
云聆则是那个问路的同学。
步入高中,学校纷纷出现住宿制度,美名其曰培养集体生活,但她并不知道女生宿舍楼具体位置。
学姐领着她走了几分钟,再指明路线就离开了。她望着三五成群的身影陆续出现宿舍楼门口,父亲拎着行李箱,母亲则挽着女儿好一阵安慰,家庭和谐美满,说不羡慕是假的。
第一次住宿带的东西有点多,她是和爸爸一同来的,生活老师规定异性家长不让进,云聆只好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搬。
她是一班,宿舍在五楼。
走累了,云聆会在楼梯间喘息片刻,也有大人见她一个小姑娘拎太多,空出来的手也会帮她提几步路。
云聆虽然木讷寡言,一路上也说了不下五句的道谢话。
宿舍攀谈的家长们都是知道她的,一见到她就夸她学习成绩好,又有孝心懂礼貌。
又转头数落自己家孩子是如何不听话,这些客套话云聆平日也听了不少,自然没当真。
宿舍是打扫过的,地板还很潮湿,她逆着光站在门口,扯着唇角不说话。
*
朝阳中学公示栏。
少年长身玉立,单手插裤兜,发梢处还带着湿漉漉的汗。
他的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名中年男子,中年人露出殷勤的笑容,嘴巴微微张开喋喋不休地说着。时不时会看他几眼,眼底还浮现出算计和谄媚。
好在刺眼的阳光撒下,那锐利的目光一瞬即逝,快到难以捉摸。
中年人的头发很短,身材高大魁梧,眉毛浓厚密实,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腋下还夹个公文包,看起来儒雅又斯文。
谈笑风生的同时,还优雅地拿着帕子拭额头的细汗。
云聆站在宿舍楼门口,抬眼就看到这一幕。
站的地方不远,离公示栏隔了一个台阶,两人的谈话听得并不真切。
瞥到父亲这次竟然在学校拦人,云聆刚建起的城墙,瞬间瓦解崩塌。
为什么偏偏是宿迟。
说起来,云海天能在县城的小公司谋个好职位也是巴结财主换来的,在他那个年代,他还是小镇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心比天高,誓要进城闯荡一番。
屡屡碰壁,最后,也是学起了奉承那一套。
自从得知宿迟是大公司老板的儿子后,就一直盘算着。
宿迟刚来的那几天,云海天几乎天天喊他来家里吃饭。
后来宿迟应该是知道他的心思,直接闭门不见。
此时已近中午,加上又是个大热天,学校里的学生明显少了起来,那两道身影在她视线中愈发耀眼。
少年身姿修长挺拔,汗水浸湿的衣裳显得他肩线宽阔流畅。
他没有回应,深邃而沉静的眼平白添了几分疏离,像越不过的雪山。
思及此,云聆收回视线,踩着银杏落叶一步步朝遥不可及的地方走去,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她仿佛是走尽了一生。
她不敢抬头多看,初见之时她就知道宿迟是云间月,山上雪,是她一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睫羽眨动,目光注视着唾沫横飞的中年人,微微仰头,温顺道:“爸,该去报到了。”
自己说话受到打搅,云海天神情不悦,转过身时,嘴角的笑霎时消失。
他瞪了云聆一眼,大声命令:“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后者身子一颤,仰着头反驳道:“爸,宿迟也不是大人。”
宿迟意外地朝她看去,而她咬着下唇,眼神尽量平静。
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云海天的面子,她垂下的手微微颤抖,垂下了眼睑。
以往她只要敢唱反调,云海天势必要打她一顿。
一顿毒打或许是云海天迫切地想正一下自己的权利,抑或是发泄在外委身的怒火。
这一次也毫不意外,她低着头,眼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良久,疼痛没有传来。
云聆抬头一看,目光错愕。
那只扬起的手不知何时被宿迟拦了下来。
宿迟似心有灵犀地朝她望了过来,漆黑深邃的眼睛格外专注。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炽热的火焰蔓延到冷冽的雪山,“嘭”的一声,炸开漫天火花。
见前者猝不及防地躲避,宿迟忽地一笑,转而凉凉地扫了眼不可置信的云海天。
宿迟的眼神晦涩不明,唇边浮现一抹不真切的笑容,挑眉道:“叔叔,你刚才和我说话可不这样,怎么一到你自家女儿这里就要动手?”
云海天想到自己适才说了那么话,这小子都是避重就轻地回应,在他教训云聆时,反而是又动口动手的。
看起来还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手腕还怪疼。
眼前这人骂不得说不得,他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只好维持着假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迟,我刚才行为脑子不清醒,小聆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打她?”
说罢,他还用眼神示意云聆,仿佛是要云聆为他作证。
宿迟并不好骗,他抬了抬下巴,问:“是这样吗?”
云聆的手攥紧了裤子,微微颔首。
旋即,宿迟啧了一声,力道一松。
她只想快点结束对话,随后伸出手说:“爸,你要上班了,你把证件给我吧,我自己去报到。”
云海天揉了揉手腕,愤恨地瞪了一眼,证件随手甩在她身上,气急败坏地走了。
中年人的身影一离开,握着证件的云聆低声道完谢,没不管宿迟什么反应,转身迫不及待地离开。
*
云聆按照报到处老师指的方向,走到了自己的班级。
还没走到门口,听到笑声和谈话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这是学校还是集市。
透过窗户,她就看到空出来的座位就只剩第一排了。
正是无拘无束的年纪,少男少女们都不想坐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所以都乐意往后坐。
云聆喜欢靠窗的位置,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靠窗的第一排。
“云聆?”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云聆顿住,回头看去。
见身后那人个子高挑,和她差不多高。
身上穿的是白T配黑色百褶裙,扎着高马尾,鬓间几缕碎发随着她步子的移动像蹁跹的蝴蝶。
云聆蹙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来人,思虑了一会儿,她摇摇头,低声说:“对不起。”
“我叫陈见雾,看来你不记得了。”陈见雾立在门口,微微一笑。
其实她们见过,是在一家超市,那超市还是陈见雾她们家开的。
超市里的云聆抓住一个女人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对西红柿过敏,你忘了吗?”
陈见雾记得那个女人没给云聆好脸色,她还以为是继母。
后来结账,云聆鼓起勇气再说了一遍,没想到那个女人吼了一句:“你吃一点会死吗?”
云聆眼睫微颤,直愣愣看着结账的女人,像不认识似的。
那时他们还小,都还是上初二的年纪。
饶是躲在暗处的陈见雾都被那句话吓到,脸刷的一下白了。
后来,她从别人那里知道,云聆家有个弟弟,喜欢吃西红柿。
有次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她才发现那天骂得很凶的女人是云聆亲妈。
本以为次次考年级第一的人应该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原来令人艳羡的星星,也曾只身踏过沧海茫茫。
陈见雾至今都没忘记那一幕。
她眼波闪了闪,望向云聆的同时又多了一分同情。
紧接着,她问:“听我们老师说你中考不是考了全县第十吗?你怎么没去县城读?”
此话一出,云聆唇色全无,眼神躲闪,双脚像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陈见雾又问:“难道是家里的原因吗?”
“不是,一些私事,”云聆显然不想多说,想要赶快离开是非之地,“我要进去选位置了。”
右手手臂被人拉住,她整个人差点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云聆扶住墙站稳,抿了抿唇,从陈见雾手中抽出手臂,拽着书包带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室。
青春期的他们都想自己体面点,漂亮点,没有人愿意把不堪的事情摆到桌面上来,云聆亦是。
她在这个新班级坐在第一排,没有朋友,没有同桌。
不论哪一个阶段的开学,班上都会有出现新面孔,意味着又要重新结交同学。
云聆慢热,也不会主动找话题了聊天。
有同学主动找她聊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主动离开了。
没过多久,教室又来了几个人。
此时剩下中间第一排的四个位置,还有云聆旁边的位置。
那四个位置是距离讲台最近的地方,可以说是和老师直接对视了。
坐上那四个位置的人,一般都逃不掉老师的抽问。
班上人都在猜测是哪四个幸运儿。
距离响铃还有五分钟,幸运儿们终于来了。
进来的一瞬间,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霎时间,几名女生相互问:“前面两个男生以前也在镇上读书吗?怎么没见过他们?”
询问的同时还低声说了一句好帅。
“听说我们班有两个从城区回来的,应该就是他们。”
“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好像是一个顾,还有一个姓宿。”
几人说话的声音没有压低,云聆正好能听到,她握笔的手一顿。
但她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同她在公示栏道歉一样,她始终不敢直视宿迟,她害怕在那人眼中看到怜悯,看到厌恶。
教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后进来的两个男生在和班上男生介绍宿迟和另一个爱笑的少年,趁此,云聆转头看了一眼教室外的风景,余光正好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
顾星夷说:“宿迟,我们来晚了,只有中间第一排的四个位置,你选里面还是外面?”
他的嗓门大,话还没说完就引得教室里的人频频侧目,连带着叙旧的同学也安静了下来。
此时不止顾星夷在问,坐在角落的云聆也想知道答案。
教室很大,课桌按照学校要求摆放成八列,靠近门口的是第一列和第二列,这两列是一个大组,其次是第三列、第四列、第五列和第六列为一个大组,两个大组之间隔了两张课桌的距离,不止是为了行走方便,也是为了放收纳箱,中间大组与第七列和第八列亦是。
云聆就坐在第八列第一排。
哪知宿迟直接拒绝,越过讲台走到第七列第一排坐下,说:“都不选。”
看到他那双长腿压在课桌下面,云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裹挟进云聆的鼻腔,她吸了吸鼻子,不经意地朝自己的同桌望去。
与此同时,宿迟也正好朝她看来。
四目交汇的那一刹那,云聆慌乱地别开视线,匆匆低下头,拉开书包拉链。
顾星夷走过来,视线停留在云聆身上,单手撑在宿迟的课桌上,吊儿郎当道:“宿迟,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同学?”
宿迟掀了掀眼皮,瞥见头都快钻进抽屉的同桌。
他腔调拖得很慢,“我跟她……”
顾星夷追着问:“跟她怎么?”
见同桌握笔的手隐隐约约有几分颤抖,宿迟轻笑了一声,说:“不认识。”
顾星夷还准备开口,谁知一道声音还来得比他早些。
“还没安静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教室后门,扶了扶眼镜,严厉道,“你们都踏入高中了,还没有时间观念?”
她从过道一路走向讲台,来回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还站着的顾星夷。
“你要是坐不下,有个位置适合你。”
于好抬手指了指讲台左右两边,示意了一下。
朝阳中学有个特例,讲台左右两边的位置是老师的左右护法。
说得好听点是护法,充其量就是把不听话的学生安排在老师的视线范围内,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老师的法眼。
听上一届护法毕业生自我调侃:“我妈自从知道我坐了这个位置,说什么都不愿意给我开家长会。”
也不知道那位家长最后来了没有,但听说那位护法考上了警察学院。
这都是小镇人尽皆知的事情,顾星夷并不知道。
最后他碍于严师的眼神,规规矩矩地坐在中间第一排,和宿迟也就隔了一条银河。
于好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时钟,敲了敲桌子,“我叫于好,是高一、一班的班主任。”
“有意愿当班委的同学自行上台演讲,票数多的一方胜出。”
她退到门口,把讲台留给有准备的人。
转而,她看了眼墙上的白纸,四个角还透着湿润,像是刚贴好不久。
于好大致地扫了一眼,随即说:“学习委员就不用竞选了,由云聆担任。”
在竞选班委时,顾星夷也去凑了个热闹。
轮到文娱委员这一职位,陈见雾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转头大方地介绍:“大家好,我叫陈见雾,是拨云见雾的见雾。”
她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身形匀称,眉眼又生得极其明艳,容色一看就是十分张扬的美。
继而又接着说了她自己的经历以及担任这一职位的能力,毫不夸张地说,竞争者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结尾处,陈见雾嗓音清亮:“戴尔卡耐肯说过,不要怕推销自己,只要你认为你自己有这个才华,你就有资格。如果大家有更优秀的人选,我也会反省自己的不足。”
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稳操胜券的自信。
不起眼的角落里,最先响起掌声。
紧接着,其他人才缓过神,纷纷鼓掌。
云聆对她,又是羡慕,又是敬佩。
她认识陈见雾,但又不认识陈见雾。
最后,顾星夷凭借诙谐幽默的话拿下了班长这一职位,而陈见雾则凭实力当选文娱委员。
“班委暂时就是这些人了。”于好睨了一眼黑板,转而掐了掐眉心,说,“顾星夷,去问天楼大厅领一下我们班的军训服装。”
“宿迟,去一趟年级主任办公室,不要走错了,在二楼第一间。”
衣服口袋轻微震动了一下,于好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匆匆忙忙离开了教室。
没走多久,一位高年级的学生立在门口,还喘着气问:“谁叫陈见雾?杨老师找你。”
陈见雾说:“杨老师?”
“对。老师们的办公室都在二楼,杨老师的办公室在第二间,不要走错了。”
“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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