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并未从冬之君的脸庞上消失,他脸上的神色看上去也与普通的人类十分相似,但那凝视太过长久,正常人不会这样看着同类,而他甚至没有为此眨动一下眼睑。
因陀罗终于明白,为何冬之君明明一直在努力模仿人类,但属于非人者的气质仍然相当浓厚的原因,光是他现在这般垂目而视,面含慈爱地微笑的样子,和神殿中供奉的雕像实在别无二致。
那不是人会有的姿态。
不知道是否读懂了长子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死神静静阖上眼帘,“可以告诉你。”他说,“也不需要多余代价……但是,因陀罗,你将因此而死。”
这不是宣称,亦非预言。
神明只会说出已经成型的事实。
于是因陀罗便知道,只要他选择前往过去,那么无论事先做了多少防备,都无济于事,自己必然会因此殒命。
长子丝毫没有要为此动容的样子,只是继续开口询问,追寻他唯一在乎的答案。
“我成功了吗?”
然而死神却只是微笑,再没有回答他任何东西。
神明的身影渐渐淡去,散落一地霜华,冰霜在木板上留下了一个时刻,和一个地点的名字。
“……四年之前的,湿骨林?”
这是个十分微妙的时间和地点,因陀罗想,若是说妙木山,那么继任者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灵兽或者别的任何东西,甚至就是一只□□也绝不奇怪。
而湿骨林,那座森林里除开树木之外只有一只大蛞蝓。
但长子并不觉得蛞蝓仙人会是继任者。
否则,父亲羽衣早该去拜访它了。
无论现在抱有多少疑惑,都不如直接启程去往那里,但因陀罗并不焦急,这已经是次注定没有回程的远行,所以,他需要做好足够的准备。
比如,告别。
当日月在群山的山巅升起与落下,重复了百日之后,这座隐藏在山峦里的屋舍终于迎来了新生儿们的啼哭声。
“因陀罗大人,这两个孩子……”负责照看婴儿的大筒木氏女一脸忧愁,她怀中的婴儿们肌肤白净,哭声有力,是两个非常健康的孩童,但两个婴儿头顶淡淡的胎毛已经说明了她无法展露笑容的理由。
和她银色的头发不同,那是漆黑的发色。
“加入了凡人血脉,劣化是必然的结果。”长子不以为意的回答。
区区发色都要大惊小怪的话,等她看见孩子们完全没有继承自己仙人眼的双眼,大概会更加动容地为他们露出毫无意义的悲伤。
羽衣就从未因为兄弟两人的发色,样貌,甚至相差巨大的天赋而说出什么话来,对仙人而言,自己的孩子们身体健康,能够快乐安详的长大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羽衣甚至考虑到了他们的身后事,以当年的援救之情,恳求冬之君向他展露关于净土的秘密。
当个父亲,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因陀罗一边思考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一边开口吩咐月之忍们,“收拾东西吧。”
“……要去更荒僻的深山里吗?”
“当然不是。”长子颇为无奈地看着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山里只合适苦修,就算有你们在,也没有办法好好养育孩子。”
“去靠近城的地方重新找个长住的地方……不,干脆多聚集一些人吧。”因陀罗想,总不能把子嗣们教成野人,“月亮上,若还有想要回到地上来的,让他们一并过来住。”
“您是……想要再建一个……”月之忍们有些唯唯诺诺地,不太敢说出那个词来。
因陀罗感到了烦躁,但忍宗的笨蛋们他都忍耐过来了,继续忍耐大筒木的同族们也没有太过困难,反正他们能看见的永远都只有那些无聊的东西。
“我需要忍宗干什么?再教一群连仙术都学不会的农民?”长子冷哼一声,“只是个聚居之处,但聚落中必须都是月之忍,而且全部都要修行忍术,若是能学会仙术就更好。”
“除非是嫁娶,否则不接纳任何外人。”
他还没有蛮横到要求月之忍像自己那样厌恶外面的人类的程度,但不轻易收留地上人作为同胞仍然是他的底线。
因陀罗只是吩咐了一声,但并未在月之忍们选择新的住所的时候对他们加以干涉,甚至当他们选择好了地点之后,亲自用阴阳遁建造了媲美一座小城的坚固屋舍。
长子任由那些月之忍们欢欢喜喜地进入新屋去打扫收拾,安顿行李和人手,独自一人向大屋之外的悬崖走去,他刻意把城造在依山的高处,虽然靠近真正的城镇,但仍然被群山和树海所掩盖,山脚就有一座相当大的村落,交换物资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悬崖下,是一片非常宽广的大地,远处还能看到数块方方正正的,被村民们开垦的土地,从山顶流淌下的河流弯曲着前往了远方,以因陀罗的眼力,甚至能看清楚地里正在劳作的人们,以及河流上来往的船只。
肥沃的土壤,安详的村民。
这般美好的景色,其实是有缘由的。
因为若是一路前行,不出数日,就能到达他曾生活了数十年的那个地方,名为忍宗的村落。这座山刚好就位于当初仙人的庇护圈边缘,过去的朋友和邻居们大约仍在忍宗平静度日,而他的弟弟阿修罗,正和熟悉的村人们一起生活,现在似乎又拥有了新的家人。
这样就可以了吧。
因陀罗遥望着最后的血亲存在的方向,静静的想。
还是不要再与阿修罗见面比较好,既然他就要踏上绝路,那么如今每一寸修复的裂痕,都将成为未来徒添困扰的伤口。
时间终究会让那孩子忘记自己这个冷漠的兄长。
“因陀罗大人,夕食已经备好了。”身后,传来月之忍的呼唤声。“您在看什么?”
长子静静撇了一眼远处的落日,金红的晚霞落在他的脸庞上,与那对朱色的眼瞳相互辉映着,他回过头,无甚所谓地,露出了久违的,浅淡的笑容。
“一个结束。”他说。“最多十年,不,可能只有五年,大概就会开始了吧。”
“开始?……开始什么?”
“啊,一个你和我都没见过的东西。”仙人的长子这样说道,“战争。”
太阳落了下去。
就像睡去的神明,坠落的仙人。
神的时代结束了。
而人的时代,很快就将要开始——虽然是以战火和死亡来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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