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忍的呼唤,让因陀罗把染遍了金赤的天空与大地抛在身后,向着密林深处的屋舍走去,但远方的一丝脉动,还是让长子无意识地回过头。
映入那双仙人眼的,是与之前并无差别的景色。
“因陀罗大人?”
阿修罗吗?
长子有些疑惑的想,方才似乎略过了一道熟悉的气息,很像弟弟——考虑到这里和忍宗的距离,也许是出门办事路过,并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不,没什么。”
他这么说着,再度迈开了步伐。
搬迁住地是临时的决定,月之忍和忍宗的来往本就算不上频繁,只有身为宗主的弟弟会为了想要与身为兄长的自己见面才时不时上门,而自侄儿和侄女出生之后,大约是事务繁忙的缘故,便降到了每半年才会拜访一次的程度。
和阿修罗的最近一次见面,已然是去年的事情了。
算算时间,也确实到了他该上门的时候。
回到屋舍,简单用完餐食的因陀罗便告诉月之忍,明日就出发去往月亮,把他的书信带给叔父,告知对方自己有了子嗣的事情,请求长辈为孩子们起个名字。
顺便告知忍宗,他们的住地已经更改。
“对了,告诉叔父,孩子们不会再以大筒木为姓氏。”因陀罗十分平静地说道。
“—咦?”月之忍们自然都变了脸色。“为何突然——”
“在战乱之中,大筒木之名太过醒目,容易引起误会和纠纷……月亮上的无所谓,但回到地上生活的你们最好也改掉。”长子对他们的议论并不放在心上,“日月的家纹也一样。”
“那忍宗……”
“有阿修罗在,倒是无甚所谓。”
“因陀罗大人?”这话一听,数位和他比较亲近的月之忍的神色立刻便不太对。
“我有事要办,会外出很长一段时间。”
上次长子这样说的时候,几乎在外不知所踪了整整八年的时间,别说忍宗,国内和国外都没有任何人见到因陀罗的身影,三大圣地也未曾有通灵兽们听闻,期间只回来过不到五次,既然如今又那么说了,多半可能会失踪更久。
难怪又是让他们迁居,又留下那么多嘱咐。
明明并不是位真正冷漠无情的人,但对亲近之人为何总是如此残酷呢?乳母苦笑着看着床铺上安睡的婴儿的脸孔,可能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也未必能见到父亲的面。
无法照顾孩子也就算了,但是,什么都不留下也实在过分。
于是她便开了口,“既然名字由羽村大人来起,那么,姓氏和家纹就请因陀罗大人决定吧?”
正打算回去收拾东西的长子皱起了眉头。
“您可是父亲哦?”
乳母带着责备的话语终究还是让因陀罗停下了脚步。
家纹是氏族的标志,虽说是需要慎重对待的东西,但既已决定要不引人注目地渡日,最好还是简略为主,长子这样想着,哪怕特地拿出白绢和笔墨,也没打算画上太过繁复美丽的图案。
仅仅是因为没有必要而已。
正抱着孩子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的乳母,令因陀罗不敢随意敷衍了事,他甚至思索了一番到底应该选择何种纹样。
双勾玉不太合适,似乎已有某个大国以此为徽。
去掉勾玉的漩涡纹也不行,与忍宗的关联太过明显。
他的仙人眼倒是可以,但如今的眼瞳中的旧纹大变,不再是三道勾玉,而是变成了重叠的竖瞳,虽然因陀罗自己不在意,可看上去实在有些不祥。
长子正想着干脆就选择旧纹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在绢布上绘制了往昔熟悉的日月纹。
并行的日月让他凝视许久,最终还是伸出手,试图将误绘部分的绢布重新卷起。
未能看到因陀罗究竟绘制了何物的乳母好奇地靠近,“方才的图案不好吗?”太过专心的她忘记了怀中的孩子已经醒来,虽然乖巧地保持着安静没有哭闹,但小婴儿始终是别名任性的生物,乳母的姿势不过稍有改变,他便感到了不适,咿呀一声挥手抗议。
被打落的笔滚落在白绢上,抹出好大一条污渍。
乳母正想要惋惜,却看清了绢布上熟悉的日月。
“……因陀罗大人…”
哪怕不作更改,也未必就会发生什么,乳母放轻了声音与话语,想要这样安慰对方。
但看着绢布的长子却反而舒展了神色。
“也好,就这样。”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就用这个孩子自己决定的纹路吧。”
被转动的绢布上,随意涂抹的墨迹落在日月纹上,让它看上去变作了另一个样子。
乳母目瞪口呆。
“可,可这个也……”
太过儿戏了吧?
“贵族才会用些精致的纹样,不过是团扇而已,没什么不好。”
“好歹也画成桧扇啊?”
“不,就这个吧,以团扇为家纹,以团扇为姓氏,和大筒木全不相关,很合适。”因陀罗显然没有要改的意思,神色淡然地定下了此事,只留下乳母对着那张父子合作的家纹大作,一脸无奈与无语。
都说长子与他的父亲性情相差甚远,但光看这个随心所欲的性格,分明跟当年的羽衣像了十成十。
相比突发奇想的因陀罗,月之忍们用来隐匿的家纹和姓氏便简朴正常得多。他们是月亮的子民,而月亮总是追逐着太阳,因此便称日向,家纹也改作眼瞳中的一枚勾玉,为了避免显眼,还将图样加倍简略,令其看上去有些意味不明,与其说是勾玉,更像流云或者火焰。
月之忍们多少有试图挽留因陀罗,想让他在宅邸中再多停留一些日子,可惜他们的努力并没有产生太大的作用,很快将剩余的琐事一一打理完毕的长子,终究还是在某个天候晴朗的日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最初,他们以为最多十年,他起码会回来一次。
但是因陀罗没有。
然后,月之忍们觉得,可能需要二十年。
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人。
而身为父亲的因陀罗,却始终没有回来。
长大了的兄弟俩,不再试图等待这从未见过的血亲,原本与凡人无异的漆黑眼瞳中,睁开了赤色的仙人眼。他们从日向一族的宅邸中离开,只带着月亮上祖叔父赠送的武具,以及据说是父亲留给他们的家纹与姓氏,互相依靠着,走向狼烟四起的大地。
为了寻找已然分裂四散的忍宗。
未曾见过战争的人们,尚不知晓命运的无常,他们将会与所追寻的血亲背道而驰,在一场又一场漫长战争的间隙,到陌生的地方短暂地停留,又在重新兴起的乱世中再度漂泊,把祖先的来处尽数遗忘,然后,曾经分离的血脉,终于迎来久违百年的重逢。
以鲜血共同流淌在一块土地上的方式。
因陀罗站在时间河流的中央,久久地凝视着,这个遥远的,他并不想要看到的未来,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向更久远的过去。
那个未来尚未被确定。
只要他能动摇过去,未来就仍有改变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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