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秦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私语,嗡嗡之声如蜂群过境。楚辰玖此名字不甚熟悉,但“温”这个姓氏却唤起了他对朝堂世家的记忆。
温家,亦是五大世家之一。说起来,孙家近几十年的崛起,温家功不可没。
先皇登基未久,温家嫡长女便嫁予了孙家当时的年轻俊彦,也就是如今的孙家家主孙劭。
自此,孙家风头日盛,温家则似有意退居幕后,韬光养晦。
邹秦既言此人是军旅出身……楚辰玖的目光下意识投向武将班首的顾昭。
果然,顾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原本的平静早已被阴云取代,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隐隐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温宗明?”楚辰玖的声音在空旷的金銮殿上响起,带着一丝探究,“那你说说,为何举荐他?”
“回陛下,”邹秦躬身言道,“此人乃军中参军,武艺自不必多说。臣听闻他于此番战役中,退而有序,紧随顾大将军之后,力挫十六部,功不可没。
且他常驻西北边陲多年,对十六部的山川地势、部落民情了如指掌。若陛下擢其为西北总兵之职,也不过只升两阶,乃人尽其才,众望所归之选。”
“人尽其才,众望所归之选?”
邹秦话音刚落,顾昭轻笑一声,话语里不自觉含了一丝讥讽之意,“邹尚书难道不知,温宗明昔日正是前任西北总兵麾下的副将吗?为何今朝沦落至参军之位?”
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邹秦和孙岭,字字如锤,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当日就是因其调度失宜,救援迟缓,致使前西北总兵身陷重围,孤立无援,最终力竭殉国,这才依军法将其贬职。此中缘由,邹尚书恐怕不知罢!”
群臣议论纷纷,如沸如羹。邹秦面色一僵,额角渗出细汗,神色也略显慌乱,不由自主地瞥向孙岭。
孙岭却依旧气定神闲,直到议论声稍歇,才不疾不徐地出列,语气沉稳:
“顾将军此言差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温宗明之所以未能及时率援军抵达,是因为总兵欲冒险行奇袭之策,意图攻十六部于不备,却不幸为敌所察,反陷危局。
总兵大人之陨落,乃是谋略失策所致,岂能全然归咎于温副将驰援稍迟?”
“一派胡言!总兵大人征战沙场数十载,深谙兵略,原定乃是里应外合之策,环环相扣,以破敌阵。
若不是温宗明贪生怕死,不敢迎敌,何至于让总兵大人陷入孤军奋战之绝境?又岂会让战局糜烂至需朝廷紧急调派援军的地步!”
顾昭闻言,语气骤急,反驳道,“何况,若非温宗明本人亲口承认其救援迟缓之过,又有数样铁证,我岂能仅凭臆测便将其贬为参军?”
“勇于自承其过,实乃敢作敢当,身先士卒之典范。”孙岭语气依旧平和,转而望向楚辰玖,拱手深深一揖。
“陛下,臣以为,总兵决策有失之时,温宗明身为副将,确有未及时谏阻之过。但总兵捐躯之时,他收拢残兵,毅然领兵守城,未曾有丝毫退缩,直至顾将军领朝廷援军至。他护佑百姓免受更多涂炭,也可谓是将功赎罪。仅以参军之位待之,恐有赏罚失衡之嫌。”
“陛下明鉴,臣亦以为然。”邹秦紧随孙岭之后,急声附和,“此番西北大捷,温宗明功大于过,且其位已压了许久。于情于理,于才于功,擢升其为新任西北总兵,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顾昭自邹秦提及温宗明这个名字起,眉宇间便未曾舒展,此刻更是沉声反驳,字字如冰珠砸落:
“孙尚书身居京都,何以洞悉西北之微末?无论温宗明昔日为副将抑或是参军,身为军中一员,未能遵循总兵之谋,勇战十六部,反因总兵殉国被十六部狼骑围困,才不得不龟缩城内死守,本就有过。
‘未曾有丝毫退缩’?孙尚书此话可谓贻笑大方,这分明是临阵脱逃!”
“顾将军此言差矣。臣身处京都,对西北边陲之境详情确难洞悉。但将军奉旨领兵前往西北之前,总兵已然殉职多日。将军所闻所见,亦是事后推断,又怎知何为真、何为假呢?”
孙岭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总兵大人决策过于激进,一意孤行,温副将审时度势,念及麾下将士性命与一城百姓安危,为免更多无谓牺牲,方才行此权宜之计,暂缓驰援。此举虽非大功,却也绝非大过,实属无奈之下的保全之策。”
“倘若军中诸将皆效仿他,视军令为无物,动辄以‘上级之策有误’为由,各行其是,那军纪何在?秩序安存?岂非天下大乱?”
顾昭气极反笑,继续言说:“军中法度严明,铁律如山,赏罚有据。不论何种缘由,温宗明延误军机,致使主将阵亡、战局恶化,此乃不争之事实。
既已失职,自当依律惩处,贬其官职,正是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孙尚书指责我赏罚不公,我却要问,温宗明之功绩,岂能掩盖因其过失而殒命的数千将士与无辜的百姓!”
楚辰玖端坐龙椅之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上的龙首刻纹。
他深知顾昭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温宗明身上的疑点确实难以洗清。
温家与孙家是姻亲,利益捆绑极深,总兵之位空缺,温宗明作为副将便是最大受益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昭然若揭。
然而,正如孙岭所言,顾昭抵达时一切已成定局,缺乏直接证据指证温宗明有不轨之心。
更棘手的是,环顾朝野,无论从资历、对西北的熟悉程度,还是世家背景的支持来看,温宗明似乎又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可若任命一个刚被主将以军法贬职的人为新任总兵,无异于当众打了顾昭的脸,更会动摇军中法纪的威严,日后将令又要如何推行?
楚辰玖感到一阵头疼。殿内争执愈发激烈,双方僵持不下,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苍劲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胶着的局面:“陛下。”
这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满殿的窃窃私语归于寂静。众人目光汇聚之处,正是当朝首辅,孙家之主——孙劭。
“陛下,微臣认为,论及西北总兵重任,不论是蓝守备抑或是温参军,皆乃堪当大任之才。温参军虽曾有过,然值此朝廷用人之秋,若擢升其为总兵,其久历边陲,深谙敌情地势,乃上上之选;又为军中宿将,在西北将士心中素有威望,根基深厚;何况此擢升品阶跨度适中,也合乎常理。”
他腰束玉带,虽已年过花甲,鬓发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双目深邃,自带慑人威仪。其声音平缓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蓝守备固然卓绝,然若升其为西北总兵,品阶连跃数级,跨度之大,恐难以服众。且其虽在西京政绩斐然,但毕竟初涉西北边情,于彼处风物、军情、人事皆属生疏。骤然掌握数万雄兵,调度指挥,号令一方,其间磨合适应,恐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看向正想反驳他的顾昭,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意:“想必这一点,顾将军应当深有体会。”
顾昭顿时哽住。几月之前,他临危受命,接掌西北军权之时,资历尚浅,不知遭遇了多少明里暗里的不服与掣肘。幸得父亲顾老将军的余威尚在,加之前几年一直在军中历练,熟悉军旅,又接连打了几场硬仗,才艰难地站稳脚跟,凝聚了军心。
孙劭此言,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孙劭见楚辰玖眉宇间仍有犹豫之色,继续进言,语气带着不容拖延的凝重:“陛下,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良将难求。西北边陲军情如火,总兵之位悬空一日,便多一分动荡之险。此职任命,刻不容缓!请陛下抉择!”
众臣依言附和。楚辰玖压力倍增,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文官班列最前方,一位同样身着绯红仙鹤补服,气质却截然不同的长者身上。
那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儒雅,眼神温润平和,虽位高权重,却无半分骄矜之气。腰间玉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金丝仙鹤纹锦袋,与他通身的清正之气相得益彰。
他名韩钶,字子晞,虽出身寒微,但凭自身才学,二十七岁就成为文科状元,四十五岁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太傅,是楚辰玖最为敬重信赖的恩师。
韩钶至今未娶妻生子,一直兢兢业业,洁身自好,且从不参与任何世家宴饮朋党之争,是朝中公认的清流砥柱。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帝王投来的目光,神色平静,缓缓出列,步履沉稳,仿佛自带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陛下,”韩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瞬间抚平了殿内些许躁动,“臣有一言。”
楚辰玖心中一喜:“太傅但说无妨。”
韩钶恭敬地躬身施礼,随后抬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御座。
“陛下,微臣细思之下,以为孙首辅所言,确有其理。就西北总兵一职而言,温宗明其人,无论资历、经验、对敌情之熟悉,乃至在边军中的根基,确比蓝虞更为适合。”
楚辰玖其实也知道,从现实角度看,温宗明确实是更“合适”的选择。既然连从不偏私的太傅也如此认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做出了决断:
“既如此,便依众卿所议。擢温宗明为西北总兵。退朝之后,即命翰林院草拟诏书,昭告天下。”
众臣附和:“陛下圣明!”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要启奏。”
就在楚辰玖以为尘埃落定之际,韩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据臣所知,西北边城城门领亦随前总兵共赴国难,以身殉职,至今空缺。
今既已钦定温宗明为西北新任总兵,何不趁此吉时,一并擢选贤能,充任此职?如此文武并重,方可确保边城安泰,共襄盛举。”
顾昭闻言,心领神会,立马接话:“陛下,太傅所言极是。城门领一职关系城池门户安危,至关重要。既然如此,不如调任蓝虞为西北边城的城门领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