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钶和顾昭的话正好给了楚辰玖思路。
既难以遏制孙氏在西北的势力日隆,不如布以暗哨,监其行止,以防其不轨之心。
蓝沁虽无缘总兵之职,但升为城门领倒合乎情理。
“将军倒真是‘知人善任’,西北苦寒之地,风沙蔽日,蓝虞一介女流,娇弱之躯,怕是难以忍受罢?”
邹秦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讽刺,“顾将军此意,究竟是欲提拔蓝虞,还是想贬谪她呢?”
其话中隐含的轻视之意,令武将队列中的其他几位将领都皱起了眉头。
“邹尚书,你到底是怜香惜玉,还是在轻视女子?”白秋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您此言,置我朝多少为国效力的女官于何地?”
邹秦恍觉言语有失,被孙岭睨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头,随后缄口不言。
顾昭对他嗤之以鼻,转身对楚辰玖道:“陛下,蓝虞任西京守备期间,常亲赴乡野,体察民情,肃清吏治,廉洁奉公!在其治理下,西京弊绝风清,百姓安居乐业,政绩斐然,有目共睹。今擢其为西北边城城门统领,掌一城之锁钥,稽查奸宄,保境安民,量才适用,实为情理之中。”
众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是一个绝妙的制衡之策,既能满足孙系要求,又能布局制衡、安抚军方。
“爱卿所言有理。”楚辰玖便顺着顾昭的话,微微颔首。
“即日起,擢蓝虞为西北边城城门统领,册封诏书待退朝后,与温宗明之任命诏书一并草拟,昭告天下。”
“诸位卿家,尚有何事启奏?无事,便依礼退朝罢。”
“陛下圣明。臣等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中,这场牵动各方神经的朝堂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申时三刻,养心殿,西暖阁。
炭火在精雕的铜兽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着深冬的寒气。
楚辰玖端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朱笔在奏折上勾画,神情专注。
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
大太监顺喜脚步轻悄,如同猫行,无声地踱至御案旁,躬身低语:“陛下,户部尚书邹秦大人求见。”
“邹冉?”楚辰玖手中朱笔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宣他进来。”
顺喜恭谨应下,倒退几步方转身出去。片刻后,户部尚书邹秦趋步入内,身上仍是早朝时那身官袍,面上带着惯有的恭谨。
他正要行大礼,楚辰玖已抬手免了,随即搁下手中朱笔,目光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逡巡,精准地抽出一本用白金丝绢包裹的密折。
“邹卿来得正好,朕正心系南京珒州之事。几日前有人上奏,言珒州遭逢洪涝水患,百姓困顿,需要朝廷拨资赈灾,朕当时便谕令户部速速拨银,以解民倒悬。”
楚辰玖将密折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威压。
“但今日朕案头收到一封密奏,言及珒州旱灾肆虐,灾情日重,请款文书早已送达户部,然赈灾款项,至今杳无音信。此中缘由,卿当如何解释?”
他指尖点了点那本白金丝绢的密折,语气转冷。
“陛下,微臣前来,正为此珒州急务。”
邹秦见状,立刻撩袍跪倒在地,言语中却不显慌乱。
“请陛下恕罪,只因西北战事方歇,户部上下忙于核算军需损耗,加之月末已至,百官俸禄亦需筹措,诸事繁杂,一时难以兼顾。
日前户部确已收到珒州知府急报,详陈灾情惨烈,请求朝廷拨银赈灾、重修河堤。
微臣已初步核算,赈银购粮加上河堤修缮,共计约十万两之数。”
楚辰玖指尖轻叩御案,眉宇微蹙,有些不悦:“既已核算清楚,为何拖延至今?”
“陛下息怒。”邹秦深深俯首,“去岁因国丧耗资甚巨,兼之战事靡费,国库确已捉襟见肘,筹措这十万两白银,实非易事,故而延误至今。微臣万死!特来面圣请旨,恳请陛下圣裁,以解珒州百姓倒悬之苦。”
“朕看过户部账本,国库虽有些吃紧,但也还未到空虚的程度。万民疾苦,乃朝廷首重。”
楚辰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从国库拨出十万两白银,火速送往珒州赈灾,不得有误!待十六部后续赔款入库,自可填补此缺。”
他略作沉吟,复又开口,声音在殿宇间清晰地回荡。
“传朕旨意,珒州受灾百姓,免去今年一切赋税徭役。命珒州知府即开官仓,广施粥米。工部领款后须即刻动工,重修河堤,务使民心安定。”
言毕,他的目光落在邹秦身上,淡淡道:“近来国事繁巨,户部辛劳,朕亦知晓。然赈灾拨款关乎人命,延误至此,你身为户部尚书,难辞其咎。朕念你主动请罪,暂不免你职,但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下不为例。”
出乎楚辰玖意料,邹秦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深深叩首,说了句“陛下圣明”,低头谢恩后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可楚辰玖总觉得事情太巧了些。他刚拿到这份直指户部渎职的密折,本想留待明日早朝发难,借机敲打,欲借此事革其官职,以儆效尤。
没承想邹秦今日就自行前来请罪,且对答如流,所陈之词,又句句在理,滴水不漏,最后只是罚了其半年俸禄。
更可疑的是,一个户部尚书,半年俸禄绝非小数,邹秦受罚后竟无半分痛惜之色,反而显得……过于平静了?倒是叫楚辰玖意外。
他正凝神思索,顺喜再次悄无声息地进来:“陛下,顾子渊将军求见。”
“传。”楚辰玖有些意外,收敛了心神。今日这养心殿,倒是访客不断。
片刻,顾昭挺拔的身影步入暖阁。他已卸下朝服,换了一身金丝滚边的墨色暗纹锦袍,衬得那双墨青色的眼眸愈发深邃清亮。
其发梢间沾染了些许细小的水珠,在暖阁的光线下微微闪烁,肩头倒是干燥的,显然来时披了御寒衣物。
他正要依礼下拜,楚辰玖已先一步开口,免了他的礼。
顾昭的动作顿在半空,只得顺势站直,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然。
“不是早说过,私下相见,不必拘这些虚礼?”楚辰玖将案上的奏折稍作整理,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怎么又进宫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顾昭并未立刻作答,眼帘微垂,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有些踌躇。
楚辰玖看在眼里,放缓了语气:“你我之间,有话但说无妨。”
闻言,顾昭深吸一口气,忽然似下定决心般,屈膝跪地,言辞恳切:“陛下,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加派皇城守卫,以固宫闱之安,防患于未然。”
“这怎么叫大胆?”楚辰玖笑了笑,却有些不解,“不过,此话怎讲?”
“不瞒陛下,微臣昨夜梦境之中,见元旦盛宴之上,守卫疏忽,竟有刺客潜行匿迹,意图不轨。臣等虽竭力护驾,却恐力有不逮,致使陛下身处险境……此等不祥之兆,令微臣心惊胆战,唯恐惊扰圣听。”
顾昭顿了一下,没敢续言,“请陛下恕罪。为陛下龙体之安,社稷之稳,微臣斗胆请陛下斟酌,加强宫中守卫,以防万一。”
“刺客?”楚辰玖目光一凝,随即又露出一丝笑意,“爱卿是在忧心十六部意图不轨,还是担心某些世家狼子野心?”
“微臣不敢妄加揣测。”顾昭回答,头垂得更低,“只是此梦太过真切,微臣……心中难安。”
楚辰玖凝视着跪在地上的挚友兼重臣,心中五味杂陈。
仔细想来,似乎是自他去军中历练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与自己拉开距离。
待楚辰玖登基之后,顾昭更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君臣的鸿沟,往日的亲近都被这身官袍和御座隔开了。
楚辰玖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绕过宽大的御案,亲手将顾昭扶起。
“顾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我说过了,私下无须如此。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情逾手足。你这般拘礼守矩,倒叫我觉得……生分了。”
顾昭借力站起,墨青色的眼眸快速掠过楚辰玖的脸庞,随即又垂下,抿了抿唇,声音平淡无波:
“陛下仁慈,念及旧情。然儿时懵懂,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君臣名分已定,礼不可废,规矩……也不可不守。”
楚辰玖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道:“罢了,罢了。”
他摇了摇头,走回御座,“说回正事罢。梦兆之事,何罪之有?你所虑也并非全无道理。元旦盛宴,万邦来朝,鱼龙混杂,加强守卫确有必要。顺喜!”
顺喜听到传唤,立马紧着步子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传萧隶即刻觐见。”
不多时,顺喜引着一名身姿挺拔、身着明黄软甲的男子快步而入。
此人腰间悬挂一枚锃亮的铜制令牌,正面镌“禁军”,背面刻“指挥使”。正是统领禁卫、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禁军指挥使——萧季,字隶。
“陛下,萧指挥使来了。”顺喜说完,就站到一旁,垂手恭立。
萧季入殿,目不斜视,行至御前,单膝触地,行武将军礼:“臣萧季,叩见陛下!见过顾将军!”
“平身。”楚辰玖抬手,目光转向顾昭,“顾卿,你与萧卿详说。”
顾昭会意,转向萧季,语气严肃:“萧指挥使,元旦之日,皇宫守卫的轮值布防,是如何安排的?”
萧季起身,目光先看向楚辰玖,得到皇帝微微颔首的默许后,才沉声回禀:
“回将军,元旦守卫已部署完毕。太和殿前,五十步一岗,七十步一哨,每半个时辰轮换一次。宫内其余各处,百步一岗,百二十步一哨,每一个时辰轮换一次。”
顾昭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耳垂上那枚小小的、冰凉的玛瑙耳坠,眉头渐渐锁紧。
“不够。”他沉吟道,“太和殿乃宴饮核心,需加密为三十步设一岗,五十步立一哨,轮值缩短至每两刻钟一次。
宫内其他重要通道及宫苑,亦需加强,变为七十步一岗,百步一哨,同样每两刻钟轮换一次。
岗哨之间,视野尽量重叠,不得留有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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