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
漆黑的寒夜,大殿外无声的飘着鹅毛大雪。
已是三更,宫殿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值夜差的仆人靠在廊柱的一角偷偷打着瞌睡。
这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一人还清醒着。
夜越深,她越清醒。
已经三年了,她叹了一声,放弃入睡,抚摸着斗篷柔软的皮毛,终于披在身上,踏着鞋走下地来。
白芷蜷在床边,打着哈欠已经睡着了。
这个白芷,当然也不是当年的白芷。她的白芷,那个忠心又活泼的美丽少女,已经离世三年了,每每想起她,她的心里就忍不住难受和愧疚,如果当时自己能再聪明一点,再警觉一点,白芷会不会如今还伏在她身边,带着天真又无辜笑容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念叨各种琐事儿。。。
这样的话题,她压根不敢深想。。。一想就难以自拔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近离床不远八仙桌,上面供着一个不大的牌位,前面放着一个不大的香炉,显然是专门摆设,只供她一人烧香使用的。
她从桌上抽出三只线香,就着明亮的烛火去点手里的香,可能是寒冬湿冷,香不小心受了潮,试了好几次却点不上。她只好又从漆盒里重新拿香,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吵醒了白芷。
白芷揉了两把睡的朦胧的双眼,睁眼一看,便如同受惊般立即站了起来
“娘娘,白。。白芷该死,竟然睡死过去了,请娘娘责罚”
白芷赶紧过去,接过娘娘手里的漆盒,拿出三根线香。看了一眼窗外,黑夜白雪,格外分明
她焦急道
“娘娘,这天还没亮,您怎么起来了,再。。说,这种粗活,您怎么亲自来,也不叫醒白芷”
这位被称作娘娘的人,就是李家尚书排行第二位的小姐李未央,不,应该是北凉公主。
其实,这些身份已不重要了,她最在乎的身份只有一个——已故国王拓跋浚的妻子,北魏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未央微微一笑,用手轻掐了下白芷的面颊:“你呀,就跟之前那个白芷一样,帮你们干活还不好,瞎操心的命”
白芷抬头看了眼未央,未央的笑容在烛光的闪烁下,仍然藏着一丝苦涩阴影。若不是朝夕相对,旁人简直难以相信,这甜美的笑容,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伪装。
白芷心里不忍,试着把未央从怀念拓跋浚的情绪里分出一些,便笑道:“娘娘把白芷的活都干了,这下好了,白芷要被人指责又笨又傻,连娘娘都照顾不好”
未央果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难道不是吗”
白芷打起精神,正要接话——
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紧接着厚重的毛毡门帘被掀起,一阵寒风裹着冰渣刮了进来,白芷打了个寒战。
门被迅速的关上了,门口站着一名女子,罩着厚厚的斗篷,里面穿着贴身紧致的衣物,衣料厚实而坚韧,袖口和脚踝处都用细绳结实的竖着,斗篷虽是黑色的,但里面的衣服却是鲜艳的。
这个女孩子眼睛大大的,嘴唇却很薄,眼睛亮亮的,眼里却带着倔意。
未央惊讶道:
“君桃,你怎么来了——”
未央的脸上里闪过罕见的喜悦,却又突然转为惊讶:
“难不成。。。有她的消息了?”
君桃犹豫了半响,点点头,眉宇间却并无喜色,只是看着未央的眼神里,带着一如既往温暖和关怀。
未央吃惊的睁大眼,有些激动的拽紧君桃的衣袖,声音有不自觉的颤抖
“太好了,我就知道!她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你怎么没把她带来?”
君桃的视线落在眼前的地面上,终于慢慢道
“公主,我回了乐都,在宫里找到了凌叔的尸体”
乐都,当然就是当年北凉的皇城。
未央愣住了,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一字字道:
“不会的,凌叔当时,根本不在乐都!”
接着,又像试着说服自己似的,坚定道:
“何况三年过去了,尸体已变得毫无特征,你怎么能确定那一定是凌叔。”
君桃怜惜的看着未央,眼里抑制不住悲伤之意
“公主,我也希望这是假的,我在烧焦的尸体里找到了这个,凌叔束发的发簪”
君桃从怀里掏出一枚镶金的铜发簪,外面的金斑斑驳驳还在,但里面的铜已经被火熏的黑如煤炭,可想而知当时的熊熊大火是多么可怕。
未央轻轻接过发簪,眼里的泪意突然蒸腾而上,她强忍住,尽量平静道
“那她呢?”
君桃突然低声愤愤道:
“三年前,李敏峰和叱云南血洗了皇宫,关起宫门放火烧了所有尸体,如果当时有任何人在宫内,他。。他一定绝无逃生的希望”
未央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喃喃道
“不会的,这不过是你我的推断,没有证据,我们不也活着逃出来了?”
君桃低下头,淡淡道
“据凉州百姓讲,叱云南命手下守在宫门,若有逃出者,格杀勿论,梁郡主她,,从小学武就不用心,换了好几个师傅,手脚功夫还是那样,吊儿郎当,稀松平常,公主你。。也都是知道的”
未央摇摇头:
“可是她至少会轻功,会跑的人,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君桃湿润的眼里闪着痛苦之意,她犹豫了下,终于从怀里又掏出一物
一条金线编成的手链,锁扣处挂着一只极小的红马
未央的情绪瞬间翻山而来,她愣了半响,只咬着下唇,却不发话。
她的下唇已完全发白,眼泪忽然从她睁开的眼睛里滑落了下来。
白芷受了惊吓,她从未见过太后的这个模样,忙过去扶着未央,怯生生道:
“娘娘。。您怎么了?”
君桃黯然道:
“这是公主亲手做给梁郡主的,我在凌叔旁边看见的,我也不愿相信,已经辨认过很多次,但确实是梁郡主的”
未央的声音几乎已完全嘶哑:
“当时她的小红马被柔然人偷了,她从晚上哭到凌晨,怎么劝也劝不好,我才做了这个给她”
说着,嘴角苦涩的扯了一下:
“你看看,这里的锁扣做的真粗糙,容易刮着肉,我总说给她重做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长这么高了,我还是没给做。”
君桃低下头,用手摩挲着这条手链的锁扣,锁扣光滑平顺,并没有刮人的地方。
君桃强忍着泪意,伸出手扶住未央的肩膀:
“公主,人去了,就节哀罢。不管怎样,我们替量郡主报了,李敏峰和叱云南,我们。。。我们已把他们送进了地狱里!”
未央静静的站着,突然轻轻的推开君桃的手,她平静的看着君桃,眼里闪动着愤怒之意:“君桃,我好恨,这三年过去了,我本以为我已放下了仇恨,可是我并没有,叱云南和李敏峰?他们是罪有应得!可梁儿做错了什么,我父王做错了什么?北凉的君臣百姓做错了什么?”
君桃静静的站着,沉默不言,她已不知说什么。君桃的脑海里闪过梁郡主的面容,她的心理也有不甘和痛苦,但为了安慰未央,她决定忍着,让自己至少看上去很平静。
君桃的视线落在未央身后的八仙桌上,线香是新点的,牌位也新擦过。
君桃忍不住道:
“公主,你要多保重”
未央好像没有听见,默默道:“小时候,我们三人在一起,我那时淘气的很,怂恿梁儿模仿王司仪的笔迹,我们拿着假手信,去冒领粮米法给凉州百姓,可后来炜王爷知道了,气得半死,可他又不能罚我,就让梁儿去书房闭门思过好几天”
君桃忽然一笑:
“我记得,梁郡主从门客那里学来的一门本事,能模仿他人的笔迹,公主还曾怂恿她仿造出宫的令文,我们三人一起出去玩。”
未央的脸上忽然也浮出温柔的笑意,道:
“皇祖母后来知道是我怂恿的,气得半死,也罚我在屋里紧闭,皇祖母特别疼梁儿,差人让炜王爷马上放她出来,还接她进宫,让人做梅子糕给她吃。”
君桃笑道:
“我记得,梁郡主进宫后,吃了梅子糕也没忘了公主,让侍卫偷偷给公主送几个过去,那个侍卫胆子小的很,怕被责罚,跪在地上就不肯去。梁郡主仗着一身轻功,竟然偷偷翻墙翻进去了,还是王爷和西凉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君桃还未说完,未央收起笑容,忽然道:
“当年你拿给我的梅子糕,是她送来的?”
君桃笑道:
“对啊,翻过了墙,她就瞧见了我,梁郡主再厉害,也不敢私闯北凉公主关禁闭的内屋。”
未央忽然道:
“宫墙那么高,她能翻得过?”
君桃笑了笑,道:
“公主,梁郡主就算功夫不怎么行,轻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的轻功让江大人指点过,说起来,还真只有江大人的话,她能一字不落的用心听完——”
未央眼里放着光,突然打断道:
“她还活着,一定还活着,她能翻出墙,就能活下去!”
君桃一怔,又犹豫道:
“公主,当时宫里还有不少叱云南的死士,他们把守在墙外,逃出来一律。。格杀勿论。万一郡主碰上的是叱云南的人——”
未央摇摇头,神色肯定道:
“不会的,叱云南爱惜羽毛,这些死士栽培极为不易,何况用一个少一个,既然有官军,对付的又是赤手空拳的宫里仆从,不到万不得已,叱云南绝不会轻易让他的死士在人前抛头露面”
君桃突然沉默了。
未央知道,君桃也已经开始怀疑。。。
希望这种东西,就像热水源源不断的浇在冰封的湖面上,本来只有一丝微小的裂缝,但越想,却越深信不疑。
君桃抬起了头,她看着未央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睛闪着同样的光,她终于道:
“我再去查!”
未央笑了,她笑起来时就像一阵春风拂过大地:
“君桃,你一定要找到她,我有预感,她还活着,我大凉的人没有这么容易倒下”
天色,渐渐翻出鱼肚白,远远传来宫里的打更声
君桃盯着窗外,默默道:
“我不仅要找到梁郡主,还要找到叱云南的尸体,我要让他挫骨扬灰,决不能安生的埋在地下。”
未央皱了皱眉,道:
“都三年了,还没找到?”
君桃咬牙道:
“便宜了他!”
未央道:
“敏德说,刺客那一箭直接洞穿他的心脏?这么快死掉的人,怎么会一直不见尸首?”
未央又叹道:
“也罢,人死为大,他即已不能作恶,他的部下怀念他,不忍看他暴尸荒野,也是人之常情”
君桃瞪着眼愤怒道: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惦念,多半是过去的仇家,看他尸体仍不能解恨,拖回家去鞭尸了!”
未央:
“。。。。”
门忽然敲了几下,只听见门外的宫女道
“娘娘,辰时了,下人们来服侍娘娘更衣”
未央看了一眼君桃:
“君桃,北魏群臣关系错综复杂,有不少人对大凉人仍然心怀敌意,叱云南虽死,但叱云一家在朝中称霸百余年,满朝官员跟叱云家没来往的寥寥可数,涉及的旧部和同党更是完全无法涤清。你寻找梁儿一事,务必暗中进行”
君桃点点头,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
“公主,那你也千万小心”
未央微微一笑:
“他们现在,大多数已奈何不了我,你尽管去,不用挂念我”
君桃微微一点头,权当行礼告辞,接着一个闪身,从侧门离去,迅速没入朦胧的晨色里。
深冬,清晨的山雾渐渐退去,雾里还依稀带着草木特有的香气
雾气褪去后,隐隐才能看见山脚处隐藏的木屋。
木屋是用柏木结实的修葺而成,外面的木色说不出的陈旧,木屋非常简陋,只能看见一张床,一只炉子,一副桌椅,甚至连只像样的柜子都没有。
这木屋的主人是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这时正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副碗筷,还有刚出炉的仔姜烤鸭,抓炒鱼片,宫保兔肉,还有一小碟青色的梅子糕,菜还是热腾腾的,壶里的酒也是刚温的,炉里的炭火熊熊的烧着。
无论任何人,在这个时节里进了这木屋,恐怕都是永远不想出去了。
这木屋的主人当然也这样想,他满足的笑了笑,起身往炉火里夹了一块木炭,却并不打算动桌上的酒菜。他顺势伸了个懒腰,走到自己的那张床前,半响道:
“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吧”
床上躺着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长而柔软的睫毛平静的紧闭着,仿佛对任何人的声音都视若惘闻。
老人盯着这名青年,这张脸,轮廓分明,却苍白无比,良久,老人缓缓道:
“哎,年轻人,杀业重。再生轮回,止恶行善呐”
炉火噼啪的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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