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叔,我回来了!”
门忽然被推开,冷风夹着雪花拼命往屋内灌,门外闪进了一个身影,门又迅速被关上。
柏叔没出声,皱着眉看着这道门。
这客人忽然道:
“这才十一月,山里就下雪了,今年可能会大雪封山啊,柏叔,你还是下山去与同我住吧。”
柏叔看着这人,眼里带着笑意,语气带着责备:
“又瞎嚷嚷,没看见这里有我的病人吗?”
说罢,他随手卷起一本书敲了敲这客人的脑门:
“还有,你这缺心眼的丫头,也不知道常来看看我,今年大雪封山第二回了,哪里是也许会封山?”
“真的假的?”
这人疑惑着睁大眼,惊讶的看着老人:
“今年这雪有这么残暴?”
柏叔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这客人解开斗篷的扣子,斗篷十分简陋,布料粗硬,但在这寒冬时节,却是抵御寒冷的圣品,她摘下斗篷的帽子,脱下斗篷,靠着炉火去暖冻僵的双手。借着晨光和炉火,这才看得清,来的人是名少女。
这女孩将斗篷,随手往椅背上一甩,眼里闪着光道:
“哪里有病人,什么症状?”
柏叔微微皱眉,将椅背上的斗篷取下,抖了抖,又简单叠了一下,道:
“说了也没用,你又不肯跟我好好学”
这女孩撇撇嘴,突然一笑:
“主要是柏叔你对我要求太高了,适当降低期望值,我觉得我还是不错的啊”
柏叔板着脸:
“三年来,除了贫嘴,什么长进都没有,还不知道谦虚”
这女孩嘿嘿一笑,径直走到床前
笑意,突然从少女的脸上消失了。。
好熟悉?
她紧紧的盯着他的脸,这陌生人好像在熟睡,眉头却在睡梦中微微皱起,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三年前,她和护送她的凌叔匆忙赶回宫里。原本以为,迎接她的是皇祖母温暖的手掌、堂姐盖不住的欢笑声和满桌的菜肴,对了,还有她心心念的梅子糕。
可她到了城外,只看见一条护城河——红色的护城河。
河水,是被她亲人的鲜血染红的!
她的后颈突然被人重击了一下,模糊中,凌叔嘶哑的大吼,拔出刀冲进城里,不多久,火开始燃烧,迅速的蔓延。
她在逃难的人群里搜索着凌叔的背影,可火越烧越大,骑兵越来越多,她再也没瞧见他。
宫门外闪过一人一骑,漆黑的斗篷,漆黑的马,身侧是漆黑的刀
他突然大声喊,“北凉余孽,一个不留!”
千军万马,踏过她亲人们的尸体,势如破竹的冲进北凉古老的城门。
他们北凉的城门,
那扇只有在举国庆典的重要时刻,才能在轰鸣声被缓缓推开的红木大城门,现在破破烂烂的立在两边,带着攻城桩打出的洞。
它们就和北凉的最后一丝尊严一样,终于放弃了皇室的体面、和无价值的挣扎。
余孽。。。
她没有留长过的指甲在泥土里划出深深的印记,我的父王,我的皇祖母,还有我那个爱笑的傻姐姐。
他们,都在里面啊!
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北凉人被骗了?
是谁,撕破了这张合约?
“洵梁?”
柏叔忽然唤她。
这女孩突然一惊,回过神来,她看着柏叔,目光又落在躺着的男子身上,
她忽然道:
“柏叔,你看,这人的盔甲和斗篷虽然陈旧,但料子和制式都像是贵族才付得起的,可是,又偏偏没有官位品阶的袖章,是不是很奇怪?”
她开始说的很慢,可却越来越激动,语气也变得更强烈。
她起了疑心,却没有证据,所以不自觉想找细节来证明自己的推断。
柏叔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
“我让你看他症状,你却只知道看衣服,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女孩笑了笑,可笑容看起来很奇怪,因为她的牙关还咬着。
她知道柏叔不是批评她不用功,他只是不赞成她又陷入那个没尽头的漩涡里去。
所以她只好转移话题,佯作轻快道:
“柏叔,您能亲自带回来医治的人,如果能让我看出来怎么对症下药,那还得了?”
柏叔道:
“看不出来是一回事,你是压根没好好看”
她只能又瞄了一眼,惊奇道:
“这人心口中了一箭,柏叔,你怎么还让他穿着铠甲,您不是说这是急救大忌吗”
柏叔微微一笑:
“你再好好看看”
还要。。看什么?
她想了想,于是伸出手去把他的脉搏
脉搏就像屋角被冻住的水缸一般平静,这只手简直比屋外下的雪还冷。
天,这。。这是死了吗?
柏叔难道打算挑战新的自我。。。医活死人?
她正要拿开自己的手,却又猛地感觉一阵强而有力的脉搏从指尖传来,稳稳传到手心
不是死了,是心跳被调低了!
这人。。生存意志很顽强啊
她惊讶的低头看了一眼,这人的手,指尖和手掌一层薄薄的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失血,手掌苍白,筋脉明晰。
她想,这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
她忽然激动道:
“柏叔,您看,您看!这人一定是北魏的军官!”
她连声音都带着颤音。
柏叔淡淡道:
“我只看见他是个快要死的人,在我这里,病人不分身份地位,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
她内心一阵剧烈的跳动,无数的情感想要喷涌而出:
“柏叔,可是这人的手上,可能沾着我大凉的鲜血”
柏叔叹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怎么能给人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像被噎住了:
“也不是。。我,没有给他定罪”
柏叔沉默着,静静的看着她。
“就算他曾杀害过大凉人,你会求我别救他吗?”
她反射性的抬头看了眼柏叔,又低下头:
“我,我。。不知道,也许是”
她知道这样说,柏叔一定很失望,但她又觉得,柏叔在某些事上,好像永远不能理解她。
柏叔忽然温和道:
“洵梁,三年了,你是不是很难过,你国破家亡,逃到我这里,我却从来没安慰过你?”
这女孩,当然就是洵梁。
她一怔,急着辩解:
“不是的,柏叔,我无路可归,您收留了我,还治好我的伤,您是我一生的恩人”
柏叔缓缓道:
“当年,你就像这位公子一样,命悬一线的躺在这间屋里,身上遍布这箭伤和踩伤,我有没有问你是魏人还是凉人,是平民还是权贵?”
洵梁低下头:
“我知道,柏叔医者仁心”
柏叔慢慢的摇摇头,道:
“我哮症发作,请你帮我上山采药,那会风雪大得很,山上的峭壁全接着冰,你却二话没说,提着一把镰刀就冲上山了,我也是一个魏人,你为何一点也不想要我的命?”
洵梁激动道:
“柏叔您当然不一样,您是好人。可许多魏人却是坏人。”
柏叔看着她,却并不发话
洵梁低下头,道:
“我知道柏叔您想说——冤冤相报无休无止?这三年来,我也在扪心自问,我们大凉杀过魏人,也杀过柔然人,杀过突厥人,手上也有杀孽,这在这样的世道,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越说声音越大,脸也开始渐渐变得通红,道:
“可是,北魏一国之君,却言而无信,他承诺安计民生,再不杀北魏百姓。可他为什么要违背诺言,再来屠城?早知如此,那还不如当年我北凉背水一战,去拼一线生机”
柏叔叹道:
“洵梁,这世界,你若要恨,总有杀不尽的仇人”
洵梁低着头,并不吭声。她心想,下一句话一定是,天理轮回,唯有善道永存。
只是她现在心里愤愤不平,柏叔的话,她也仿佛很难听进去了。
三年来,她混迹于晋城中,靠仿造笔迹的本领,以敲诈为假由,揭发城内官商勾结,鱼肉百姓的罪行。
她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做这些,可能只是心里愤恨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而她的能力,只能到此。
说来也奇怪,洵梁本来内心认定北魏的皇帝言而无信,奸吝昏聩,但这些罪行被揭发后,她却又一次次看见这些人被逮着手镣脚铐,发往了平城。
她内心的疑虑愈发又增无减——其实,若是昏君,哪来的志向,扫平北国扩疆北凉,若是背信弃义之主,北魏满朝君臣为何肝脑涂地忠心耿耿。
倘若要控制一个投降的王室,按他的本事,应该有很多方便还不失信于天下的方式,可为何他要选择最糟糕的一种。
她曾在晋城的茶楼里,小巷中,屋檐下,隐匿行踪断断续续听见这些地方官们也在悄悄议论北凉谋反一事,言辞里充满困惑和惊疑。还说什么深夜火线军情密信,可写了什么,谁也不知。
如果要造反,皇叔就不会带着十万铁骑大开城门投降。人勾践都知道兵马留下,只带着自个儿,去吴国远程投降。
这样明显的道理,天下许多人都想的明白,北魏皇帝如果以造反为由,撕破合约,屠了北凉的城,岂非很容易被文人墨客诟病吗?
还是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他觉得名声这件事,简直太轻、太不值一提了?
还是他也被蒙在鼓里,被自己的臣子迷惑了一时的心智?
她想了想,却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终于放弃似的道:
“我现在即使要恨,也不知道该恨谁了。我要想法子去查一查,我恨的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应该恨?”
柏叔用手抚了抚洵梁头顶的发:
“仇恨这个东西,最终伤害的人只有自己,你这样的年华,值得去追更好的事情,而不是总做这样的事。”
总做这样的事?
洵梁点点头,她突然有一种奇异预感,柏叔是不是已知道她在晋城干的事?
她心里一慌,赶紧转移话题:
“柏叔,你看这个病人,他的脉搏时有时无,实在很奇怪。”
柏叔一听,严肃沉重的表情忽然舒展开来,他抚了抚下巴的一点白胡须,眼里发出异常的光辉,他哈哈一笑道:
“当然不是,这是我干的”
他连语气都变了,变得轻松而高亢。
洵梁大吃一惊,道:
“什么?”
柏叔得意道:
“我试了无数次,观察不同的量剂和脉搏的反应,终于成功了,哈哈”
柏叔朗声笑着,洵梁看着柏叔越来越兴奋的神情,心理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柏叔。。你都干了什么?”
柏叔道:
“我用这深山十年不化的老雪冻住他全身血脉,只用草药敷治伤口,再定期滴入我配置的药剂,他的全身血行放缓,但伤口渐渐愈合,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更何况还吸收了这么久的深山灵气”
深山灵气。?。洵梁很怀疑这东西到底存不存在,靠不靠谱
还有,十年不化的老雪。。这是什么东西啊
洵梁道:
“这样说来。。这个人被救回来很久了?”
柏叔自豪的一笑:
“不多不少,正好十八个月”
“一年半??”
洵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已有十八个月没上山了?
她心中忽然翻出一种莫名的愧疚,自己在晋城,天天折腾那些损人不利己的破事儿,柏叔却一人住在山上,自己却已很久没来看过老人家。
洵梁道:
“柏叔。。您自个儿一个人下山了?”
柏叔叹了口气道:
“那会你伤都好了,说有事儿要办,可不就下山去了?你这小没良心的,我以为你很快能回来,结果一走一两个月没回来,我在山上无聊的很,后来想想,就去了我师兄那里。”
“师兄?平城青云观。。那个吴师兄?”
柏叔笑着道:
“你看看,你也不全是没优点嘛,记性就很好,我说一次你就记住了”
洵梁:
“。。。。。”
洵梁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师傅下山,就总是忍不住搞事情
柏叔摸着胡子道:
“我听说师兄当了掌门,便去恭贺他。谁知师兄当上了掌门后,没空陪我玩,我就天天在观里瞎转悠”
柏叔说着,叹了一口气。
洵梁没有吭声,她心想,按柏叔的“玩法”,就算这位师兄每当掌门,怕也是遭不住的。。。
柏叔道: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庭院散步,路过西苑门口,想着差不多是荷花长叶的时日了,便要迈步走进去瞧瞧。没成想,一名官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把我拦住了,说西苑今夜清场,闲杂人等晚间禁止出入。我心中奇怪,放眼一瞧,却仔细瞧出许多官兵隐在假山池塘的许多角落里,似乎在等什么人。”
洵梁忍不住道:
“百名官兵在一个小道观里?”
柏叔道:
“小道观?青云观可是大道观,你见过有那么大的小道观吗”
洵梁无言的看了眼一本正经在不满的柏叔,心里好笑,哄着道了声:
“是是,老大的道观了。”
柏叔满意道:
“这才是,他清场便清场,我还不乐意去了。可这人嗓门忒大,还一脸凶样,一点都不亲民,他越发这样,我还就想看看他们要干嘛”
洵梁:“。。。。”
“后来我看西苑墙外有一个槐树,枝繁叶茂,一跃而上,在枝叶里躲了进去。只安心等着,可没想到,直到了深夜,也没什么动静,我等的无聊,却又不能下去,我这一下去,岂不会会惊动树下的官兵?我只能闭眼打起了瞌睡”
洵梁听着,不由自主的脑补了一下柏叔骑虎难下的情景。
“谁知刚把眼睛眯上了那么一小会,就听见西院的门响了,我这困意登时就消了,放眼瞧过去,却瞧见进来三位公子,中间那一位身着华服,身侧宝剑,贵气的很,看样子家世可了不得。另一位年轻些,穿着朴素些、但却穿戴齐整,大府公子的行头也一样不少,大约也是哪位官爷家的子孙。再有一位,穿着更朴素,那面相看着是易上火气的人,但神色却最为恭歉,不知他是这两位公子哪位的仆从。他们三人都带着短剑,怕都是整整齐齐的练家子。”
洵梁神色复杂的看着柏叔,
柏叔一眼望去,就把每个人的身世情况瞧出了大概,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做了多少回。。。
经验丰富到令人感叹啊。。
洵梁奇道:
“这三位公子好大的来头,难道是请道长大人作法求愿的?”
柏叔嘴角一撇,神色不满意道:
“你看看,你们这些俗人是不是对我们道长有天大的误会,咋啥事儿都想到让我们作法呢,我们就只会装神弄鬼吗。”
洵梁努力憋着笑意,只诚恳道:
“是,是,是我了解不全面,道长会的事儿可多拉。”
柏叔这才高兴了,干咳了两声,又继续道:
“这三位公子进院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头领模样的官兵奔过来朝三人敬礼,又附耳说了什么,我瞧这三位公子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了院落里唯一的小屋中。进屋后,关了门,又把灯熄了,不知在商量甚么事。没过一会,这三位公子突然开门,依次朝门外走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从墙外忽然跃进一个黑衣人,拔剑刺向中间那位公子,那剑法,那叫一个快,那把剑,啧啧,好剑啊。”
柏叔讲着,眼里露出羡慕之情。
洵梁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转折,惊叹道:
“他这是要以一挑三啊。。。”
柏叔的眼睛熠熠生光,越来越兴奋,手里比划到:
“那年轻的世家公子也是好身手!侧身一个闪避,往后退了几尺,偏偏避开了那三尺剑锋,可我瞧他那身法,虽然漂亮的很,终是比那黑衣人慢了两分。那黑衣人怕是也心知肚明,剑锋一调,就要跃起再追,我心里紧张的很,心道这场打斗才叫有看头!可那黑衣人才刚跃起身,墙角四周突然涌出大量官兵,呼喝声中,团团将这黑衣人围住”
洵梁忍不住道:
“他们搞埋伏,原来是圈套?”
柏叔点点头,神情愈发激动:
“这些官兵可有经验的很,似乎提早就知道这黑衣人功夫了得,根本不去硬碰,只先上几十个盾牌兵,团团将其围住,后面几十位长矛兵越过盾牌,将那数十只长矛并成铁网一般。那黑衣人突然跃起,想用发力突破重围,却奈何这天罗地网,如何冲的破?我从树上看过去,百十名官军层层将他压住的场景简直是——”
柏叔的兴奋之色在眼里来回闪动:
“,就算是只蚊子,也怕飞不出去”
柏叔说的绘声绘色,连每个小细节都照顾到了。
洵梁看了一眼床上这人的伤口,她已猜到这黑衣人就是现在闭目躺在榻上的年轻人。
她心道,可这个人受的却是箭伤?
她不解道:
“既然这样,为何用冷箭杀他呢?他们花这样大的功夫,我还以为他们想要活口的。”
柏叔摆摆手,得意的一笑:
“你看看你,思想过于复杂,猜错了吧”
洵梁:“。。。。”
柏叔得意道:
“那世家公子并无当场取他性命之意,只命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打算带回去审问的,我这一看,接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了,琢磨着要离开,谁知,说时迟那时快——”
“从我后面的树上嗖的窜出一只冷箭,箭术之快,力度之精准,我约摸着这天下不出十个。我所藏身的地方,离那黑衣人已有数十丈远,那支箭还是从我身后射出,偏偏还能穿过那天罗地网,直中那年轻人心窝处。我瞧那黑衣人,登时就没了气息。”
“难道还有其他人想杀他?”
柏叔点点头:
“应当是的,可吓了我一跳,我在那树上隐匿许久,还运着内力,连院子里的人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就这般谨慎,竟未察觉这人藏在我背后!”
洵梁脱口道:
“这人轻功真的可怕!”
柏叔摸了摸额头,仿佛那里还有冷汗:
“可不是,幸好他要杀的可不是我。”
洵梁心想,他跟你无冤无仇,杀你做什么。。。
柏叔叹了口气,抚了抚胡须,道:
“所以这年轻人,还真是天生命好,碰上了我,症治及时,不然只怕骨头都吹凉了”
洵梁心存怀疑,心道都这般下场了,哪里命好了。。
但她微微一笑,道:
“这人确实命好,要换柏叔以前,铁定先去追凶手,回来再救人。”
柏叔道:
“我当然是先去追凶手了,在山上憋了那么久,这种人可不是回回都能遇到的。”
洵梁:“。。。。”
洵梁担心道:
“那追上了吗”
柏叔尴尬一笑:
“没有,那臭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追了半盏茶的功夫,反被他越拉越远,哎老了,大不如从前了,真让人懊恼!”
洵梁回想,以前府里的师傅讲过,轻功高低全靠真气运用技巧和充沛。其实跟年龄体力并无关系。。。有的人越老跑得越快。。
洵梁脑补了一下柏叔月下追刺客的画面,还是不由得道:
“柏叔,依我看、没追上才是好事儿吧,这人一听就感觉武功不低,万一真的跟人干架了,那可该怎么办?”
柏叔嘿嘿一笑:
“这还不简单,打不赢跑不就行了”
洵梁:。。。。。。。
柏叔道:
“我后来转念一想,那院子里的黑衣人还被他们扔在那里,我一人回山里住,实在寂寞的很,不如带这个年轻人回去,既可以试验下我新调制的草药,还能打发时间”
洵梁震惊道:
“试验?不是救人吗?”
柏叔讪讪笑了笑:
“是救人,是救人,我一时口误了,哈哈”
柏叔道:
“不过这人当时基本没什么活的脉象了,我废了一年半功夫救他,也算对得起他了”
洵梁笑了笑,钦佩道:
“岂止是对得起,如果换做我,简直要做一百面救死扶伤的旗子,贴满这四周的墙”
柏叔高兴的哈哈一笑:
“还是我们小梁有眼光”
洵梁知道,柏叔是跟很多人不同的,看起来玩心不泯,可是内心鉴如明镜。
也许大智若愚,不过是心存大爱,不会被世俗琐事剥夺了天真的兴致。
父王曾说,如果有什么烦扰不堪,就不妨往后想一想,往长远处想想,便什么愁是真的愁。柏叔也许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她自己却做不到,
其实父王也没有做到,他挂心的事情,永远放不下来。。
洵梁想了想,道:
“天子脚下,这三位公子,竟能调动官军,来头一定不简单。这黑衣人结的梁子,可真大。”
柏叔点了点头,手还在不自主的摸着胡子,好像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洵梁感叹道:
“放冷箭的那个人,也很可怕,竟然公然抢这帮王室贵胄的人头啊,派他来的人,也一定胆子不小啊”
柏叔好像对这样的话题并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笑呵呵道:
“菜凉了,菜凉了,我们边吃边说,边吃边说啊”
洵梁也饿了,笑着应了声“好”,转过身朝桌子走,这时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因为他自己,本就是大魏的皇子。”
洵梁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身
在她身后,在那张简陋的床上,昏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剑眉微蹙,墨色的眼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洵梁吃了一惊,因为这眼神里满是防备和仇恨之意。
带着仇恨死去,带着仇恨醒来。
洵梁暗想,这人真可怜,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啊。。
这人鼻梁很挺,嘴唇却很薄,紧紧的抿着。
传说这种面相的人,内心都倔的很。
她想起了一个人。
他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他
洵梁在犹豫,是充满人文关怀的问一句永不出错的废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还是迎合自己的好奇心问“阁下做了何等大事,竟被北魏皇帝子息单薄的几位皇子抢着杀?”
她想了想,责备自己后面的想法太不礼貌了。
于是她脱口而出:
“你醒——”
她还未说完。
柏叔突然兴奋从身后窜出,站在她和床上这个人之间,打断道:
“哈哈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本道长所料不错,小伙子,你果然是能活过来的”
塌上这人抬眼看了眼柏叔,眉皱得更深,薄如刀刃的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想问什么。
柏叔却抢着道:
“我明白我明白,你一定是想问恩人我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哎呀不必了不必了,我做好事都不留名的,你记住我的样貌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太感激啊,不要太感激啊!”
洵梁被柏叔挡在身后,她看着这年轻人的神情,不禁怀疑的小声对柏叔道:
“柏叔,我觉得这个人的表情,好像并不像在说谢谢呐”
柏叔的眼里闪着光,好像根本没听见洵梁的话,只继续道:
“其实呢,我理解你们病人的想法,不表达谢意吧,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好受!所以你要谢,就干脆谢谢她吧”
说着一侧身,在洵梁和这人之间让了一条空气过道出来。
洵梁大惊:
“我?”
柏叔道:
“我医治你许多时日,你始终昏迷,久不见好转,没成想,我家这女娃娃一回来,你怎么自个儿就醒了?哈哈哈哈,我真的特别能理解啊,对着我个老头子,真没啥可期待的,跟对着个姑娘,那当然是很不同的,我也当过年轻人的,我能理解,能理解啊。。”
洵梁:
“。。。。。”
洵梁被柏叔的说辞吓了一跳,狐疑的看了柏叔一眼——
柏叔,您真的是从年轻时就是道长吗。。
这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柏叔,然后落在洵梁的脸上,沉声道:
“我怎么在这里,你们是谁?”
这人的表情里,看不到复生的惊喜,也看不出别的情绪。
洵梁看着他,她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这样奇怪的表情。她心中一愣,心想,这人被魏兵搞残成这副样,真比自己还要惨,心里一软道:
“我叫洵梁,你和人打了一场群架,被打成了重伤,柏叔路过时碰巧救了你,不知公子何人,是哪里人士?我们。。送你回家?”
人醒以后,身上的痛觉当然也跟着恢复。这人的剑眉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慢慢握紧身侧的右手,用力握了一下又迅速放开,关节咔咔响了两声。洵梁猜测,他也许在确认自己的体力恢复。
他闪过一个念头,突然冷声道: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凉?”
他现在,听到“凉”这个字,就头痛无比,内心仿佛一阵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洵梁客气道:
“我叫洵梁,洵就是诗经里陈风婉丘篇里所说洵有情兮的洵,梁就是屋梁的梁。”
诗经?他勾了勾一边的嘴角,心里冷笑了一声。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和官府大小姐才读的东西,男人都该读兵法,征战沙场,扬名四海。
他试着运起内力,缓缓推进各路经脉——排山倒海的疼痛瞬间袭来,他用力皱眉,硬生生忍住了。
洵梁急道:
“你不要运力,血脉会有三个月的时间在你体内自行周转恢复,到时会好受许多多,运力会更加容易”
她充满经验的分享,她也这么试过。
这人皱眉道:
“三个月?”
他的拳还在身侧紧紧握着,青筋凸起,眼神盯着屋顶:
“我等不了三个月”
说罢,闭上眼竟然重新运起全身经脉,他牙关紧闭,冷汗顺着前额一滴滴流下来,睫毛也在微微颤动。
洵梁内心一阵惊叹,
得,你牛叉。。
她忍不住在想象,这内力在全身各脉络游走时宛如骨节碎裂的痛苦。
她看了一会,心里也不好受,实在站不住了,转头看了一眼柏叔。
她以为柏叔会立即冲上去,可是柏叔只是淡淡的看着,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柏叔?”
柏叔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他无动于衷,抱着双臂、事不关己的站着。
她想了想,径直走过去,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集中注意力,运气全身自己的内力,缓缓灌入,助他打通筋脉。
这种事,柏叔最开始也帮她做过,她在榻上躺了很久,已经不能忍受瘫痪似的废人生活,主动提出加快下进程。可柏叔才试了一下,她就哇哇叫着表示还是等三个月算了。。。
这人一定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她心想,有些人生来就特别倔强,比如我父王,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动摇一分一毫,
还比如姐姐,虽然她一点功夫也不会,可她的心里,却比许多勇士还要坚强。
姐姐不会功夫,她能去哪里?为什么就是找不出她的消息?
询梁走神的想着,突然一股洪流般的内力,通过自己的手指,凶横的撞入自己的体内,她心里一慌,惊觉自己刚才走神,没在筋脉打通的前一刹那,及时将自己的内力撤回。
这种失误的后果可大可小,她立即抽回手,檀中穴的位置一阵剧痛,口腔随即涌上来一阵腥甜。
“咳。。。”
她咳了两声,赶忙用力压住,她站直了,假装自己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用以伪装自己内力差人一大截的事实。
这人看了看洵梁,眼里闪过奇怪的神色,他微张了一下嘴,又紧闭上,半响,终于慢慢道:
“你受伤了?”
这声音,虽然像在关心。却像寒冬屋外的生铁,没有一丝暖意
洵梁心里一阵火大
自己大半年的内力啊,你还我!
洵梁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打肿脸充胖子,道:
“我没事,小伤罢了,不出今晚就恢复了。”
柏叔皱着眉,充满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这人已经费力坐起身,听见洵梁的话,目光看向她,这人长着一双狭长的眼,洵梁想起姐姐曾说,桃花眼就是这样,可是,这人的眼神里没有一丝迷蒙,只有冷冽的寒意,看向她时,目光里带着探究和怀疑。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的意识,逃跑似的想避开,不过忍住了。
她破天荒的帮了一个魏人。
她虽然住在山上以后,也会帮帮山脚的王大娘背背鸡蛋,帮村口的张大爷捎点伤风的草药什么的,他们虽然也是魏人,但他们只是北魏的百姓,天下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想杀人,都不想要战争。
可军官就不一样了。
更破天荒的是,她觉得这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难道是因为他也被魏军追杀?
难道在同样的不幸面前,天差地别的身份,可以被淡化?
如果父王和师傅在,会怎么评价她的行为呢,善举,还是幼稚?
洵梁对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充满了迷惑,她沉默的观察着他。
这人移开目光,缓慢而有力道: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救了本将军,本将军不会亏待你们。”
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很有力。
好像这人已习惯了这种状态——每个人都务必清晰的明白他在说什么。
将军?
她吃了一惊,内心突然翻出源源不断的自责和懊悔之意,失声道:
“你竟然是北魏的将军?”
他点点头,定定的看着她,好像她的反应并不令他吃惊,也许他生命中总是时时见到这样惊叹的声音。
他沉声道:
“不错,我就是叱云南”
她不认识叱云南是谁,但是他是——北魏的将军?
他手上沾的,可有我亲人的鲜血?
她从头到脚迅速打量了他一遍,终于被她抓到一点供以质疑的蛛丝马迹:
“你的盔甲和斗篷,没有世家家徽,你骗人”
叱云南深深一皱眉,大概是没料到眼前这人是这样的反应。
他神色不耐道:
“我被人追杀,有家徽的衣物都被我扔掉了”
他将目光转向墙角斜靠着的一把剑上,倨傲的抬了抬下巴:
“这是我的剑,你自己看。”
说罢,他吃力的起身、走下床,慢慢地活动了下脖颈和手臂。
洵梁大惊,这人。。是喝了熊血吗,恢复的这样快?
她心中说不出的羡慕,但却一分也不能表现出来。
这人走到桌前,端起一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洵梁差点儿叫出声——这是我的杯子!!
洵梁沉默的看着他,终于转身,径直走到那把剑前,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剑柄。
她唰的一下拔出剑身,剑鞘却还立着,纹丝不动,一寸都没移过。
洵梁将剑柄翻过来,剑身靠近剑柄处,精细而清晰的雕着“叱云”两字。
只有最好的御用工匠才雕的出这样的纹路,深浅粗细完全一致。
她的后背已有冷汗,失声道:
“原来,你真的是魏官啊?”
叱云南回头看着她,皱了皱眉,他没回答她,却忽然沉声道:
“你练剑?”
洵梁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翻涌,她根本没听清这人在问什么,只脱口道:
“你也被北魏官兵追杀吗?”
柏叔皱眉看着他俩,他俩完全不管对方在问什么,只是说自己的话。
叱云南的瞳孔突然收缩,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半响一字字道:
“谁告诉你的?”
他微微蹙眉,冷声道:
“这世上有许多想出卖我的人,都已被我送去见了阎王。你们若有什么打算,不妨行事前先仔细想一想。”
洵梁心里舒了一口气,他也被追杀,那他一定不是魏军们的帮凶。
洵梁将剑收回剑鞘里。
不过这人说的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咋忒让人不好受呢。。
她看着他,微笑道:
“你放心,这儿安全得很,这里是百行山山腰,距晋城约有三十里,山势险峻,所以从山脚开始,几乎很难见着官兵。”
叱云南略一皱眉,用目光打量着她,眼里闪过怀疑的神色,冷声道:
“你好端端的,关心官兵做什么?”
洵梁道:
“实不相瞒,因为我也在躲官兵。”
叱云南眉皱的更深,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撤回身旁的剑上,他握住剑柄拔出一截又唰的合上,手法干净利落,至少比她的那一下干净利落很多。
他道:
“你犯了大魏律法?”
大魏律法?但契约都不遵守的国家,竟还有被遵守的律法。
当然,洵梁只能把自己的牢骚噎回去,避重就轻道:
“我没有”
叱云南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洵梁道:
“我们家与北。。皇帝,意见有些不合。”
她把北魏两个字赶紧吞了。
叱云南看着她,冷笑了一声,淡淡道:
“那就是比触犯律法还严重的事,老的少的一个也活不了。”
洵梁沉默的看着他,
大哥,多谢你提醒啊。。。
柏叔忽然打断道:
“哎呀,年轻人,不要光顾着说话,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洵梁按柏叔的意思,暂时不考虑下山了,反正北魏皇帝也西去陪佛祖或者阎王了,最近下山时也不像往日那样,义愤填膺的复仇小火焰支撑着她去干很多事。现在的小皇帝,还只是一个不喑世事的小孩子,恨,也没有源头了。
果然人没了动力,就会懒散起来,然后渐渐废掉。
等过了这一阵子,送走了这最后一个病人,她盘算着,说服年事渐高的柏叔,去跟她回山河秀丽温暖湿润的北凉,她也可以守着亲人的坟墓,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生活。
洵梁又回到了三年前每天清晨帮柏叔采药砍柴的日子,柏叔还是悉心照顾着叱云南,就如三年前对待自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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