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生着火。火光照着土墙,屋里红彤彤的。
洵梁在墙上挂上了两个人的斗篷,又烧了一壶水,把草药搬进了柏叔的屋子里。她从柏叔的墙上取了一件闲置的外衫,拿了出去,说道:
“这是柏叔的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可能短了些,但好歹能搭个凉。”
叱云南从火光里抬起头,看着她。
他的外衫搭在旁边的案几上,已经完全湿透了,风雪狡猾的钻过了粗糙斗篷,全沾在了他的外衫上,一进屋,雪全都化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接了过来,却不穿,他收回视线,还是看着火光。
洵梁看了看周围,说道:
“那你早些休息,我。。我去点一下草药。”
叱云南抬头,道: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
洵梁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道:
“没什么外伤,可能养一阵子就能好,还好有药。”
叱云南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淡淡道:
“过来,我看一看。”
洵梁心中惊讶,想笑又不敢,道:
“你竟然还会这门本领?”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皱了下眉,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似乎洵梁现在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想尽量的不那么在意。
洵梁瞧他一刹那拉下了脸,立刻没了开玩笑的勇气。
她走了过去,小心坐下,解开了自己的靴子,剧烈的疼痛忽然得到了舒缓。她吸了口凉气,艰难的把脚移了出来,踩在干燥的地上。
冬日寒冷,她在脚上套了两层厚毛袜,平日行路时,又紧紧的塞在靴子里,脚踝几乎难以活动,她实在想不出,怎么还会倒这样的霉。
叱云南看着她,皱眉道:
“伤个脚踝,能有这么疼?”
他带着质问的语气,似乎不是真的在问这有多疼,而是不该有这么疼。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喝斥一个自招了祸事的下属。
洵梁咬了咬牙,勉强道:
“谁疼谁知道,我已经很坚强的人了,你可以问问方圆三里的乡亲,我过年帮着杀猪,镰刀在手臂上拉了大口子,都不带不叫唤的,乡亲们谁见谁夸。”
叱云南笑了一声,却不予置评。
这声笑虽然像是讥讽,但灯光照在他脸上,带着温热的柔和之意,洵梁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这个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叱云南的手指按在她关节上,只加了一分力,洵梁疼的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却怕被这人冷嘲冷讽,再不敢叫唤。
她压着疼,忍不住道:
“这这,我还是等它自己好吧,不,不麻烦你了。”
叱云南淡淡道:
“脱臼了。”
洵梁惊讶道:
“什么。。这。。你怎么知道?”
叱云南道:
“行军打仗,常有这样的小伤。”
“小伤?”
洵梁惊讶的叫了起来。
他皱眉看着她,道:
“你这些年学医术,都学了些什么?”
洵梁想了想,自圆其说道:
“内理,主要是内理这一块。”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不再发问。
他手上搭力,将洵梁受伤的那只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洵梁终于没忍住,叫唤了起来:
“别别,会出人命的!真的。”
脱臼最怕移动,洵梁方才忍住的眼泪,这下前功尽弃,夺眶而出。
叱云南皱眉,道:
“脱臼也要哭?”
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一个人从没见过脱臼就会哭闹的下属,另一个人从没见过脱臼说是小伤的。
洵梁心里又惊又恼,这人怎么尽说风凉话?
她咬着牙关,道:
“我没有哭,屋里太热了,我流的汗。”
叱云南淡淡道:
“哭也忍着。”
叱云南的手掌抵在她的脚掌上,似乎就要立刻运力。
洵梁大惊,这人要干嘛?
她的脚上穿着两层厚实的毛袜,又挨着柴火,可这会却觉得冷的直哆嗦。
洵梁紧张道:
“是、是这样的,我。。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轻功了,你。。你你要不别动了,我。。我可以等柏叔回来,他一定快回家了!”
叱云南不答。
他眼睛看着她,忽然道:
“那这样,我问一个问题,你若答对了,我就不动手?”
洵梁还没听完,就赶紧点头,生怕点头点慢了一拍。
叱云南淡淡道:
“你究竟是魏人还是凉人 ?”
洵梁惊异无比,叫唤道:
“你说什么?”
她全身的注意力都涌向了脑子里,完全忘记了别的事——就在这当口,脚踝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疼,她实在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了起来。
她想忍却偏忍不住,内心丢脸至极,觉得村里杀猪也不过是这么个光景。
叱云南松开了手,淡淡道:
“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案几旁,提起水壶,似要给自己倒茶。
他起身时,洵梁的脚立刻摔在了地上,但已经没什么疼痛。
啊??
洵梁恍如梦醒,咬着牙,又动了动脚,果然已经大好了。
她又惊又喜,立刻站起来,一边活动,一边看着自己受伤的脚踝,笑道:
“真的好了,你可真厉害,你太厉害了!”
她抬头一看,见叱云南正提着水壶倒茶,忙走了过去,笑道:
“我来我来,怎么能让恩人自己倒茶呢?”
她伸手摸了摸茶壶底,道:
“茶都已经凉了,我再热一热。”
叱云南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却任由她从手里接走了茶壶。洵梁忙前忙后,又架茶壶又添柴,似乎已完全忘了,她还有个问题没有回答。
叱云南仿佛也已经忘了,他坐回火边,视线落在窜动的火苗里,一声不吭。
这样的问题,什么也问不出。
叱云南看着忙碌的洵梁,她忙来忙去,似乎手上并没有什么真的忙什么,他出声道:
“你坐下,我有事要问你。”
洵梁似乎一怔,隔了好一会,才慢慢的把自己手里的抹布,慢慢搭在了水壶边儿上,好像在尽全力磨蹭时间,又慢慢的坐了下来。
叱云南看着火,淡淡道:
“你的朋友和那姓王的官员,什么梁子?”
洵梁怔了一怔,想不到他竟然还记得起这件事,难得这人不再追问她身份的事,她心里一喜,又想这人脑子好用,说不准还能给她出个好主意,便立刻兴冲冲道: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叫做——”
她顿了顿,暗想柳嫣嫣是凉人,万一自己这样说出去,被官府知道了,捉拿她可怎么办,便改口道:
“我有个朋友,在晋城的一半春里谋生,我想赎她出来,可听说这位叫做王崇恩的官员不许人赎,他爹爹似乎也是做官的。一半春的老板娘也怕他的很,所以把我的朋友扣在了一半春。”
叱云南听得半晌,忽然皱眉道:
“一半春是什么地方?”
洵梁有些吃惊道:
“啊呀,你没听过呀,它可是晋城有名的歌舞坊。”
叱云南皱了皱眉,道:
“我一定要听过?”
洵梁立刻改口,小心解释道:
“不不,当然不是,我听说很多平城的官员也都慕名而来呢,听说它特别有名。我以为。。你们都去过。”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叱云南看着火,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的手指交握着,火光下能看清凌厉分明的骨节。
他用审问的语气,皱眉道:
“你和青楼里的戏子做朋友?”
他加重了“戏子”的语气,似乎这件事很令人不屑。
洵梁怔了一怔,道:
“没有人天生想做戏子,可是人要吃饭,尤其是一个从小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在这样世道,没有多少能让她活下去的法子。不幸的人也并不是坏人呀。”
叱云南扬起嘴角,冷声笑了笑,似乎洵梁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能认同。
洵梁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登时一惊,分不清是吃惊还是不服气。
她咬了咬牙,道:
“我知道许多高府阔院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如果她们能出生在门第好的家里,或许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叱云南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王崇恩,作什么官的?”
洵梁怔了一怔,似乎他一点也不关心洵梁正在争辩的话,还有她口中的人,究竟是好是坏。
洵梁一腔争辩的热情,被迎头的冷水一浇,立刻拉下了音调,低声道:
“我听说。。好像是个刺史。”
叱云南似乎轻笑了一声,才道:
“哪个司,哪个部?”
洵梁摇了摇头,解释道:
“这。。我也不清楚。”
叱云南皱了皱眉,看着她道:
“你要对付人,却连底细也没打听清楚?”
洵梁愣了一下,小声道:
“我当时倒也想上前抓住他问一问,可他看起来像个胆小鬼,我真怕自己冲过去,让他受了惊吓。”
叱云南冷冷道:
“他若能被你吓住,他确实不必做这个官了。”
洵梁一听,心中登时不平,她怎的就成了懦夫的参照物了?于是道:
“我有时候很吓人的,连街头的恶霸,都叫过我一声姑奶奶呢,他都已叫了两年了。”
叱云南轻笑了一声。
洵梁道:
“这位王大人仗着他爹也是个京官,就要欺负我朋友。”
叱云南伸手凑近了火苗,淡淡道:
“堂堂两代京官,要纳一个青楼戏子作妾,你管这叫欺负人?”
洵梁登时噎住了,她似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件事,于是想了一想,问道:
“平城的官员难道常常这么干麽?”
叱云南道:
“是。”
洵梁惊讶的看着他,不吭声了。
炉火里的柴忽然噼啪响了一声,趁的这屋子里诡异的静谧。
过了半晌,叱云南忽然道:
“但我没纳过。”
这句话仿佛横空出世的一般,和前面的话都没有什么关系。
洵梁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忽然一跳,她手指不自主的抓紧了手掌下的衣袖,憋了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
屋子里并没有因此恢复方才的热闹,反而显得更安静了,有些令人坐立难安。
叱云南微微弯腰,从地上拾了一根柴,扔进了火膛里,忽然又道:
“我也没娶过妻子。”
洵梁终于忍不住了,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两个字:
“是吗”
叱云南的手指来回慢慢搓着。
洵梁瞧不清他什么表情,她顺着话题问下去:
“那你定过亲?”
像他这样年纪的,世家出来的年轻人,但凡前途好些的,大多定过亲,这几乎没什么悬念。
她心里砰砰直跳,忽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说来奇怪,他们本来在说京官,在说一半春里的舞娘,可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讨论起了这个?
叱云南拾起拨火棍,轻轻拨了拨膛里的火,道:
“有人来说过,圣上也说过。”
洵梁听见许多人三个字,心里一沉,她道:
“呀,你可真厉害,原来要做驸马。”
叱云南淡淡道:
“我对九公主,没有那种感情。”
洵梁吃了一惊,想不到还有人真的会忤逆圣上的赐婚。她一直以为戏里的人才会这么干。
她吃惊道:
“难道你不怕惹恼了圣上,让大家都不敢和你说亲事了,那你就要一直打光棍了。”
叱云南忽然冷笑道:
“圣上问过我,愿不愿意娶北凉的郡主。”
洵梁身上的血液,似乎陡然凝固。
叱云南从火苗里收回视线,看着她,冷冷道:
“怎么,不耍嘴皮子功夫了?”
洵梁咬了咬牙,笑道:
“我、我又不认识郡主。”
叱云南轻飘飘道:
“哦?不认识?”
洵梁道:
“你也没有娶她。”
叱云南冷笑道:
“这你怎么知道?”
洵梁道:
“如果你娶了北凉的皇亲国戚,以后在朝里,肯定处处为难,不是每个人都很想和亲的。”
也不知是不是她说“北凉”二字时,语气里还充满着过去那种深厚的感情,叱云南没有说话,只打量着她的眼睛。
叱云南淡淡道:
“当年北凉已投诚,她若那时嫁进来,处处为难的人,不会是我,只有她一个。投诚的公主,都是活不长久的。”
洵梁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唏嘘道:
“真的?”
叱云南笑了笑,却不答。
洵梁叹道:
“原来你也有心肠这样好的时候。”
她看这火,脚不自觉的在发抖,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感情。
叱云南道:
“不是我心肠好,是河西王说她已许配给了北凉的一个幕僚,再配有辱我的名声。”
洵梁喉头忽然一梗。
这大约是皇叔最后的,力所能及的亲情。
叱云南看着她,忽然道:
“你很冷?”
洵梁在发抖,发抖的手要用力才能稳住。
她立刻摇了摇头,问道:
“那你见过郡主的画像吗?”
叱云南道:
“你很关心?”
洵梁道:
“不不不不不,我可没有关心。”
她一口气不知道说了多少个“不”字。
叱云南奇怪的打量着她,又道:
“没见过。”
洵梁心中忽然长舒一口气,不禁笑了起来,道:
“我就知道没有。”
叱云南皱眉道:
“你笑什么?”
洵梁立刻摆手: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
叱云南冷冷道:
“倘若当年,我有她在手,何愁杀不了李未央?”
柴火噼啪了一声,洵梁没听得清楚,不由得问:
“方才你说了什么吗?”
叱云南嗤笑道:
“她真该谢谢老天爷。”
洵梁一怔,这句话她倒听清了,也忍不住叹道:
“大约是的。”
叱云南道:
“你的朋友不是北凉郡主,一个风尘女子,能嫁入官府,是她最好的归宿。”
洵梁吃惊的听着,道:
“最好的归宿?”
叱云南道:
“你怎知她根本不想你去救她,甚至编造这样的谎言来阻止你的蠢行?”
洵梁几乎站了起来,激动道:
“蠢行?”
叱云南冷笑道:
“你何不仔细想一想。”
洵梁道:
“她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那姓王的威胁于她,也是我亲眼所见。”
叱云南沉默了一刻,才道:
“若你救她出来,又待如何?”
洵梁不假思索道:
“如果她想和我们一同生活,我们就一起过寻常人的安稳生活。”
叱云南笑道:
“寻常人?这世道里没有寻常人可以过的安稳生活。”
洵梁道:
“这个世上,总该有一个地方,能让人平淡的活下去。”
叱云南讥笑着反问道:
“梁城?你可知道一年到头,多少魏军在梁城作后方补给,你知不知道那里的百姓都过着什么日子?”
洵梁假装没注意他的表情,看着冒着热气的水壶,道:
“只要和亲人在一起,什么苦都熬得过。”
叱云南冷笑道:
“亲人”
他看这火,似乎在揣摩这两个字。
洵梁蓦然想起他已没有什么亲人,心下过意不去,宽慰道:
“其实,有时候朋友也是亲人——”
叱云南摇头,赫然打断道:
“朋友是朋友,亲人是亲人。”
又补充道:
“我没有朋友。”
洵梁只能闭上了嘴,看着他。
叱云南喉结似乎动了一下,左手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的关节,似乎在酝酿什么想法,他说道:
“我此生倘若还有亲人,应当是在娶亲的时候。”
洵梁一怔,心里忽然跳了一下,这话头没来由的让她有些低落,她也不便评议,只是附和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
叱云南看着她的侧脸,又转头看这火,淡淡道:
“不知现在朝里是个什么光景,若不出所料,我应该要娶一位朝臣之女作妻子。”
洵梁一怔,不知心中什么情绪,说道:
“是,你东山再起,得找个举足轻重的同僚给你搭把手。”
叱云南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道:
“你明白就很好。”
他似乎是头一次没有嘲讽她的想法,他说这话时,即未带着讽刺,也未带着常常有的那种寒意,好像这只是一个无法越过的事实,而她也明显看出了而已。
洵梁笑道:
“你同意我的说法?这可真罕见。”
可她并不真的笑的出来,她已预感自己要失去什么东西,可这心境又不像友情。
柳嫣嫣让她别来一半春时,她心里也难过,也不服气,她知道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自己她,可她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心情。
叱云南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落在火光上,似乎随着火焰在跳动,忽然道:
“纳妾却不同,我可以随自己的心意。”
她伸手揭开水壶的盖子,听见这一句,怔了一跳,手一松,壶盖啪的一声落了回去。
洵梁道:
“就像王崇恩那样?”
叱云南看着她道:
“叱云府里怎会纳一个风尘女子?”
她心里一惊,不知怎的,就觉得说起最后四个字来,尤其刺耳,说道:
“我朋友是好人,我送过她金银,她却不要,我要去救她,她却时时担心我陷入危险之中。风尘女子可不都是坏人。”
叱云南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这话引起了这种反应,他沉声道:
“花魁不缺金——”
他罕见打住了,似又觉得说这话只会让两人更不愉快,他叹了口长气,竟隐隐了这些无奈,道:
“我说这番话,不是为了与你置气。”
洵梁看着他,
原来他也有把火气压下来的时候?
她低声道:
“我没有不高兴,是。。是我太激动了。”
叱云南道:
“风尘女子心思剔透,心怀城府,我不娶这样的人。”
洵梁好奇道:
“聪明人和聪明人,不是刚好合适吗。谁要有什么想法,立刻都能想到一起去,这样不就是古人说的,惺惺相惜吗?”
叱云南冷笑道:
“我有时候真的想不出,你这些歪理从哪来的。”
洵梁看着他的脸,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今晚的火光,让他的表情温和了许多。
叱云南隔了好一会,忽然道:
“其实傻子也不错,有许多聪明人身上见不到的好处,还有乐趣。”
他说完这句话,狭长的眼睛就一直看着她。
洵梁浑身一震,既觉得震惊,又暗自觉得不是自己心里所想。
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
笨人的作用难道就是给聪明人提供乐趣的吗?
她咬了咬牙,终于道:
“笨人也很不容易的,也需要旁人的肯定的,不是生来给聪明人提供笑话的,请放过笨人吧。”
叱云南笑了笑,道:
“也不是一直傻,偶尔也有聪明的时候。”
洵梁瞪着他,道:
“多谢你夸赞。”
叱云南忽然板起脸,道:
“你谢我?谢我什么?”
洵梁怔住了,立刻闭上嘴。
叱云南道:
“因为你认为我在说你?”
洵梁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涔涔而出,道:
“我没有,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她往后退了一步,似乎随时准备逃开。
叱云南立刻站了起来,朝她走进了一步,道:
“你没有?”
洵梁避开他的目光,沸腾的茶壶在硁硁作响,她道:
“你看——水开了。”
叱云南停住了脚步,看着她道:
“若一个人当真了别人的话,那就应该回答别人的问题。”
洵梁心跳的要蹦出来,却压抑着道:
“我该回答什么?”
叱云南冷冷道:
“你不知道?”
叱云南的身影挡住了光,洵梁被逼的往后退了一步,她轻声道:
“水要扑出来了。”
叱云南沉默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水壶的壶盖扑腾扑腾的翻着,热气从壶盖的缝隙里扑出来,带出急促的哨音。
叱云南道:
“我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了几下,淡淡道:
“但我可以给你时间想一想。”
洵梁低下头,默不作声。
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手里的茶杯,眼神从没有闪动过。人如果开始思考问题,眼神也会发生变化。
叱云南沉声道:
“难道你想与我下山之后,各自分道扬镳,此生互不相见?”
洵梁看着他,她忽然眼里充满了酸意和惊讶,道:
“不不,我会在异乡听说你的功名,你一定能让战争尽快结束,让百姓失地复得安居乐业。”
叱云南看着她,半晌道:
“你既然舍得,为什么要哭?”
舍得?他为什么要用这个词,这原本就不是她生命里的东西。
洵梁道:
“我没有哭。”
叱云南的手指忽然擦过她的眼角,粗糙的薄茧,让洵梁浑身一个激灵。他张开手指,拿给洵梁看,上面赫然沾着一滴眼泪。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道:
“爱哭鬼。”
他的声音很低,湮没在了沸腾的壶盖声里。
洵梁道:
“你在说什么?”
他没有答,转过身,沉默的坐了下来,淡淡道:
“水开了。”
洵梁走了过去,拿着抹布,垫着水壶,朝杯里倒了一杯茶,又茶杯递给了叱云南。
叱云南没接,只抬头,看着她,说道:
“你父亲和叱云府,莫非有什么往日仇怨?”
洵梁眼神一怔,道:
“没有,没听他说起过。”
叱云南皱眉道:
“如果本将军过去圈过你们家的地,我回府后,可以多倍奉还于你。”
洵梁惊讶道:
“你还圈过别人家的地?”
叱云南又皱眉,似乎不能理解洵梁为何觉得这件事感到频频吃惊,道:
“如果是我过去弹劾过你爹——”
他苦笑了一声,才冷言道:
“我弹劾过哪些人,已记不太清了。朝纲之上,不得不为。你若还有亲戚外族,我可助你家族中人,恢复过去荣光。”
洵梁更是惊讶:
“你还弹劾过很多人?”
以至于他都记不住弹劾了哪些人?
她心潮起伏,双手不安的交握着,道:
“不,我爹应该没受过你的弹劾。”
他们本就在不同的朝廷。
叱云南皱了皱眉,他张口又要发话——
洵梁转移话头,道:
“茶要凉了。”
叱云南不再作声,只轻微地冷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终于接过了茶,他长着薄茧的手指,滑过了洵梁的手背的关节,洵梁手一震,立刻收了回去。
叱云南的手掌握住了茶杯,淡淡道:
“你是怕我,还是讨厌我?”
洵梁一惊,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道:
“我有点怕你。”
叱云南看着她,狭长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半晌,才叹了一声,道:
“我已经对你很,好了。”
他很少中断自己正在说的话,可似乎“好”想这个词让他一是为难,思考了许久才决定采用的。
洵梁看着他,竟一个字也不知说什么好。
叱云南淡淡笑了笑,道:
“我对长乐,也不过如此。”
洵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奇怪道:
“你也凶她?”
叱云南怔了怔,端起粗糙的茶杯,呷了一口,洵梁能看见他的喉结随着吞咽而滚动,他道:
“那是为她好。我是叱云府里的顶梁柱,一个世家,总要有一个人要来立威严。”
洵梁听着,立刻默不作声了。
这人也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却扛着一个全府上下兴衰的负担。这样的人,是不会无忧无虑的长大的。
洵梁想了想,道:
“其实。。你也不是很凶,有时候,还挺和善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撤开了自己的目光。她自己心里都不能完全肯定这些话。
叱云南道:
“是吗?”
洵梁犹豫了一刻,低着头,笑了笑,似乎给自己壮胆。她看着自己的靴子,低声道:
“你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但你却总是板着脸。”
只要不是冷笑。
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她把它堵住了。
叱云南似乎怔了一怔,道:
“我这段日子常常笑?”
他眼里闪着狐疑的光,似乎这个事实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洵梁看着他矛盾的表情,哭笑不得,便笑道:
“我只记得打雪仗的时候,有的人笑的比我还大声。”
叱云南看着她被火光照亮的笑脸,板起脸道:
“胡言乱语,本将军怎么可能与一个傻子一同傻笑。”
他虽然又说了傻子两个字,却并没有往常讥讽的语气,反而听起来像温厚的洽谈。
洵梁还在笑,却不再反驳他的话了。
洵梁微笑道:
“说不准你的下属也与我一样,见过你温情的一面,所以才忠心耿耿。”
叱云南沉默了半晌,道:
“不,我对手下不是这样的。”
提到手下,他的神情忽然变了,脸上忽然没了温热的火光。
洵梁好奇道:
“那是什么样的?”
叱云南看着她,微微皱着眉,道:
“你一定要继续问这个问题?”
洵梁微微一愣,立刻道:
“啊,对不住,我忘了这是机密,我不问了。”
叱云南没有立刻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道:
“我派任务,他们负责完成,能完成的,就能活着。”
洵梁听着,忍不住道:
“那不能完成的呢?”
叱云南皱了皱眉,没有再说。
傻子就是喜欢挑别人刻意回避的问题问。
洵梁心里一沉,因为沉默常常也是回答。她看着他,低声道:
“我知道了。”
叱云南摇了一下头,道:
“你不知道。”
他缓缓的转着手里的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一滴不剩:
“倘若一个人,在任务里失败了,即便我有怜悯之心,让他活着,他也会害死他的队友。”
他叹道:
“他们即使还有动手的能力,但对生死的想法早已不同,他们比过去更恐惧死亡,而恐惧,是轻而易举就能蔓延的。”
他说得很快,眼神看着洵梁,似乎随时要阻止洵梁的打断,他沉声道:
“我不是一定要取一个懦夫的命,我只是要保住其他勇士的命。”
洵梁心中惊讶,问道:
“可难道不会有第一次就害怕任务的人吗?”
叱云南道:
“你说的这种人,不会成为我的下属。”
洵梁奇道:
“天下哪有这样多不怕死的人?”
叱云南道:
“我收留他们时,他们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我只是续长了他们的命。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当然与常人有许多不同。”
洵梁叹道:
“原来都是落过难的人。”
叱云南道:
“落难的人永远最忠心。”
洵梁不说话了,她想不出还要问什么。
叱云南道:
“我曾经收留了一个小姑娘,无父无母,被亲兄弟卖给了村里的一个屠户,她样貌生的不错,总有人欺侮她,连屠户也欺负她。”
洵梁听在耳里,握紧了双拳,道:
“是,总有这样的恶霸,他们欺弱怕强,若让我碰见,定让他们也尝一尝,这种挨打的滋味并不好受。”
叱云南笑了一声,似有讥诮之意,道:
“他们可不只会打人。”
洵梁转头看着他,她忽然心里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人原来也会注意到别人的样貌是好看还是平凡,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洵梁道:
“你收拾了那欺人的屠户和村民,救下了她?”
叱云南冷笑道:
“你是戏听的太多了。”
洵梁脸上一热,小声辩解道:
“我没有。”
叱云南淡淡道:
“我只是走到她面前,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可以学功夫,学成后,可以杀所有想杀的人。”
洵梁听到前半句,登时心中一热。可一听最后一句,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道:
“她一定充满感激。”
叱云南摇了摇头,洵梁诧异的看着他。
叱云南道:
“她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也从不过问。我没救过她,不过让她选择另一种生活。”
洵梁沉默了,这两种,哪一种何尝不是在生死交界上生活呢?
可能后一种,伙食好一些。
叱云南道:
“我只关心她武功学的如何,何时能出任务,能不能完成任务。”
他又道:
“她究竟是憎恶我,还是惧怕我,我在所不问。”
洵梁笑了,可她却不明白究竟觉得哪里有趣,似乎头一次觉得,叱云南也要判断错的时候:
“你怎么肯定她不是感激你,尊敬你呢?”
叱云南冷笑道:
“那是地狱般的炼狱,没有人会心存感激,本将军从不求他们会心中感激。”
洵梁道:
“那可能她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呢?”
叱云南顿了顿,沉声道:
“这些无稽之谈,你反复说来说去,究竟想说什么。”
洵梁道:
“她碰见你之后,便有了一个活着的人的尊严。即便遭遇了什么不幸,也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离开。有人会记着她的名字,有人会记着她的贡献,有人逢年过节会想着她。而不是在街旁,被欺压着苟活下去。”
叱云南看着她,良久才冷冷道:
“我手下的人没有尊严,一个还有自尊心的人,绝对完不成我交代的事。”
洵梁心里一沉,不知他做的都是何事,竟到了如此程度?
她忍不住询问道:
“那她还活着吗?”
叱云南叹了口气道:
“她是我手下最优秀的死士之一。我当年被人围攻,大势已去,临行前嘱托她莫来送死,自谋生路。”
洵梁沉默了半晌,道:
“你怕她无辜牺牲,她惦念你孤军奋战,你们互相牵挂着对方,这何尝不算是过命的感情。”
叱云南似顿了一顿,才看着她,他微微蹙着眉,眼里闪着奇特的神色。
他冷冷道:
“你究竟要说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
洵梁道:
“你上回说,你已几乎没有亲人。”
叱云南道:
“我记得。”
洵梁道:
“她岂不是也算是亲人?”
叱云南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沉声道:
“这是两回事,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洵梁下意识的撇了一下嘴,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似乎有什么事令她着急。她又问道:
“如果她有难,你会去救她吗?”
叱云南没有立刻发话,似乎想了一刻,才平静道:
“要看代价。”
洵梁笑道:
“代价?”
叱云南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翘起来的嘴角线条上,沉声道:
“你今晚是专门来找茬的?”
洵梁不答了,她抿了一下嘴唇,道:
“我此前下山,遇见千雀门的人,是一个姑娘,她身穿红衣,功夫很不错,在找仇人寻仇。可她被千雀门骗了,向她假报了我的情况,让她带着受伤的右手就来找我。”
叱云南只听了第一句话,就开始摩挲着手里的杯沿,似乎忍耐着性子在听。
洵梁话音一落,他立刻道:
“他们想借你的你杀了她。”
洵梁目光一闪,立刻道:
“她的不是你的手下?她叫南云。”
叱云南摇了一下头,他皱着眉,抿了一下薄唇,似乎不太希望继续讨论这件事。
洵梁自言自语道:
“名字是可以改的,你不妨再想一想?”
叱云南道:
“她没同你逃出来?”
洵梁摇了摇头,急切道:
“我们没关在一块,我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我逃出来的隘口是河流下游,流水湍急,只能出不能进,我若要找她,需要设法找到别的路。”
叱云南笑了一声,却听不出是什么感情,道:
“她若没逃出来,多半已没命了。”
洵梁道:
“什么?”
叱云南轻声笑了笑,反问道:
“如果是你,你会留着一个本就要处理的叛贼?”
洵梁不答,只瞧着叱云南手里空荡荡的茶杯,茶杯是漆黑色的,仿佛深邃的沼泽,深不见底。
洵梁忽然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叱云南皱了一下眉,看着她。
洵梁道:
“我知道梦里是什么意思了?”
叱云南看了看天色,冷冷道:
“你在说什么?”
洵梁道:
“方才不久,我梦见了她,她说她身无长物,我却抢走了她的东西,我正要问她,不料却从梦中醒来了。”
叱云南道:
“区区梦中虚无之事,何以当真?”
洵梁念头翻动,道:
“我知道我欠了她什么,我欠了她的命。”
叱云南冷笑了一声,看着手里转动的茶杯,却不说话。
洵梁眼里似有红色的血丝,激动道:
“她本来要杀我,却被我意见左右,信了我的话。千雀门有刺客伏于门外,一定误以为她已经与我为伍,才捉了她。她是冤枉的,她连一件对不起千雀门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
叱云南道:
“叛变,不是看行为,是看想法。”
洵梁看着叱云南,叱云南狭长的眼睛闪着事不关己的冷漠,她心中不知为何,却充满希望道:
“我。。我只是在想,万一她真的是你的下属,你是不是会——”
叱云南立刻驳回道:
“我的下属,绝不会加入这类乌合之众的门派,也绝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洵梁再接再厉道:
“那倘若——”
叱云南道:
“倘若连你也能越出的地牢,我的手下却办不到,他已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
洵梁吃了一惊,
她怎么又成了参照物了?
洵梁叹了口气,低声道:
“再厉害的人,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难免有意外的时刻——”
叱云南淡淡道:
“你在求我去救她?”
洵梁舔了一下嘴唇,似乎在组织自己的想法,道:
“我知道你现在有伤在身,不便动手,可是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叱云南道:
“你想问我的意见?”
洵梁点头,道:
“正是,正是。”
叱云南冷笑了一声,道:
“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好好听着——你若要去送死,任谁也救不了你。”
洵梁愣住了。
叱云南将茶盏放回了案几上,拍了拍衣袖的灰,道:
“冬日天黑得早。我去歇息了,你记着把火熄了。”
好像刚才她们谈论了愉快的,无足轻重的趣事。
而不是她的朋友,他的手下,这些人的生死。
他说的那么顺口和自然,又像他们是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朋友。
可他们实际的距离天差地远。
洵梁不作声,眼光追随着他。
叱云南没有再看她,将火炉里的水壶提了出来,放在案几上,淡淡道: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杀她的人。”
叱云南又道:
“无论是你的哪位朋友,这世上有千万个像她们这样不走运的人,你救不完,也同情不完这么多。”
洵梁道:
“她们不是别的陌生人,是与我相识的人。如果每个人都肯出手帮一帮认识的人,那么天下也没有这样多的不幸的人。”
叱云南停了步子,回头看着她,冷冷道:
“你若真有脑子想一想问题,不妨想一想我说过的事。”
洵梁似乎被他前半句的讥讽语气刺了一下,激动道:
“比如什么事?”
叱云南立刻拉下了脸,他蹙着眉,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洵梁。
月光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洵梁立刻想到了雪山顶上冻了百年的岩石。
他一声不吭,只有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他转过身,再没有说一个字,头也不回的进屋了。
门关上的声音随后响起。
洵梁站了半晌,才坐了下来,坐在燃烧的火炉边。
烧焦的炭,仿佛火光另一个漆黑的暗面。
她想到了柳嫣嫣,想到了她在湖畔的夜晚,眼角的那滴泪。
那滴眼泪不只是她的,也是她自己的,姐姐的,君桃的。
她们是丧家之人,在异国,就是丧家之犬。
她说,郡主,快回去吧。
这世道本就是这样,你过去在王府,只见过朱门酒肉臭,不见路边冻死骨。
日子过得长了,就会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不在意。
这世上有多少个柳嫣嫣,就有多少个欺负柳嫣嫣的人。
她答应了柳嫣嫣多有的嘱咐,只除了一条,她当也没有回家,加入了千雀门。
她加入千雀门,是不是因为,她还觉得有希望?
她为什么想去救陌生的红衣人?
她是不是把她,也当做了一样的人?
“柴火熄了”
洵梁忽然抬起头,看见叱云南正站在门口。
他站在阴影里,洵梁看不清他的表情。
叱云南冷冷道:
“冬日柴火紧张,你就这般浪费?”
洵梁心里竟然觉得有点可乐,他一个大府的少爷,现在却也知道柴米油盐的金贵。
她想起了自己刚来柏叔家的日子。
命运可能有金汤匙,生活却不是。
生活可能是个收缴汤匙的橱柜。
她站了起来,笑了笑道:
“你说得对”
她拿起火棍,就要熄火。
叱云南叹了口气,向她走近了,道:
“不必了,留着吧。”
洵梁疑惑的看着他。
是灭还是不灭?
洵梁朝窗户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已下了大半个夜,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她有点担心:
“今晚上的雪这样大,不知道柏叔在哪里过夜。”
叱云南还在沉默。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他。叱云南看着炉火,火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火光跳跃着,他的侧脸却一动也不动,似已完全静止。
好像洵梁说什么,担心什么,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叱云南道: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不关心任何人死活的人?”
洵梁微微一怔,她想反驳,却忽然发觉,自己心里也许真的是这般想的。
洵梁抱歉道:
“我可能想错了。”
叱云南道:
“不,你没有想错。我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除了我祖母,姑母,和我表妹。”
他侧了侧视线,目光刚好对着洵梁的双眼,洵梁避开了,他却并没有。
他张嘴似乎想加什么,却终于没有说。
他转移了目光,又道:
“叱云府百年辉煌,也是别人的鲜血换来的。我若处处怜悯,怎么做将军?”
洵梁失落道:
“我知道。”
她觉得失落,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反驳。
叱云南听了,点了点头,似乎对她这个回答还比较满意。
他顿了顿,又道:
“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办一件事,可我不能答应你。”
洵梁心里一动,立刻道:
“没有关系,本来我还欠着——”
叱云南的眼里闪着奇异的神色,道:
“往后的日子还长,你若要别的什么,我但凡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往后的日子还长?
洵梁心里忽然一酸,他们经历了生死,经历生死的人本该成为一生的朋友。可他们却没交上朋友,现下已经要分别了。
难怪世人都说,凉魏水火不容。
她站了起来,道:
“不不,多谢你的好意,我要辞行了。”
叱云南似怔住了,说道:
“你说什么?”
洵梁想笑一笑,心里却半点也笑不出,道:
“雪停了。我。。本来就该走的。谢谢你这些日子的援手——”
她想了想,觉得想不出什么词来,进一步描述他们之前的相处,只能道:
“祝愿你官复其位,一生富贵。”
她把柳嫣嫣的祝福,转送给了他。
她想了想,还是笑了一笑,可只笑了一下,又觉得心里发苦,再次作罢。
叱云南道:
“你是不是疯了?”
他的眼里闪着寒意,火光照在他眼里,像雪地里燃着引线的爆竹。
洵梁皱眉道:
“我没有,我清醒得很。”
叱云南冷笑道:
“你专门说这些来气我的,是不是?就因为你不满意我的作法?”
洵梁退了半步,好像附近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会炸起来,溅在她身上,她压低了声音,道:
“我没有,我没有指望你出手的。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叱云南道:
“不是这件事。”
洵梁惊讶道:
“什么?”
叱云南道:
“你不满意,我下山后要娶别人府里的千金作妻子。”
洵梁惊讶的瞪着他,朝后又退了两步,差点踩在炭火里。
叱云南看着她,道:
“你不满意,为什么不说出来?”
洵梁看着他,道:
“我说过了,我没有不满意。”
她手指发冷,在火光的烘烤下仍然打着冷颤,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这个话题。
她决定随时可以逃避一辈子。逃避并不是什么难事,迎头而上才是。
叱云南道:
“你要下山救人?”
洵梁没有回答,她回答了也只有冷嘲热讽,这只能影响她出手的自信心。
洵梁低声道:
“我去收拾一下行李。”
她动了一下脚步,似乎这个问题也想即刻避开。
叱云南并没有让开道,他道:
“你忘记了?你还有恩情没有还。”
洵梁全身一震,看着他,不说话。
叱云南冷笑道:
“你要食言?做自己所不齿的那类人?”
洵梁低头,握了握自己的手掌,终于停止了冷颤。她道:
“倘若数十年后,各自安定了,但凡有需要的时候,万死不辞。”
叱云南冷冷道:
“各自安定?”
他嗤笑了一声,眼里似乎迸出火光。好像这个词里,有许多种意思在里面。
他盯着她,道:
“你想要嫁给别人?”
洵梁抬头看着他,吃惊道:
“我没想那么多,我还有——”
她有婚约,可她连子清在哪里也不知道。
她忽然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嫣嫣说,兄妹之情与婚约是不同的。
叱云南不等她说话,忽然走到门口,拉开了屋里的门,沉声道:
“去外面清醒清醒,你脑子糊涂了。”
外面的山风还在呼啸,山里雪茫茫的一片。
他们虽然还站在一个屋檐下,却已不是一个屋内的人。
洵梁心道,他已在赶自己走了。
她心里一凉,道:
“我去里屋收拾两件物什,我只有一身单衣,我的斗篷和毛外衫还在——”
她说的尽量很温和,似乎并不想以那种不愉快的争辩,来结束俩人的最后一面。
叱云南喝斥道:
“谁让你收拾东西了,你去屋外想一想,想明白了再进来。”
洵梁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想起了王府里的那位严厉的先生。
同年纪的人谁会这样说话呢,但叱云南似乎早已习惯了用管教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但这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
叱云南似乎意识不到,洵梁更意识不到。
她想了想,似乎忽然下定了决心,道:
“那,我出去了。”
她再也没有犹豫,径直走出了这扇小门,她走过叱云南面前时,忽然想说一句“多保重”,可她却犹豫再三,说不出口。她走出屋外,带上了木门。
风雪从洵梁的身上呼啸刮过,夜里冷至冰点以下,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门外过一整夜。
即使是内功高强的叱云南,也不好受。
洵梁只要还想活着,她就必须再敲门。
叱云南从来未怀疑这点。
风雪咆哮着挤进屋内,门前的帘子几乎卷的飞了起来,炉子里的火猛的熄灭了一下,又微弱的亮了起来。
半夜的雪总是这样疾。
洵梁咬了咬牙,踏出了矮矮的门槛,稳稳带上了身后的门。
门关上以后,洵梁身上最后一点从小屋里带出的暖意,也被风雪扑灭了。
可她并不真的觉得冷,
她全身的血还在沸腾,还流的很快。
她抬头看了看天,黑漆漆的夜幕里,飘着大团大团雪花。
飘扬的雪迅速盖在她的头发上、眉毛上、嘴角边。
炉火虽然不见了,天上的星光却很亮。
上天赐予人东西,也随时拿走东西。
她看着这些星星,又想起了许多人。
等她到了柏叔的年纪,许多过往的事,一定再不会像现在这样令人难受。
岁月悯人,何尝不会赐予人看淡的温意。
她想着姐姐,子清和君桃。
忽然又充满了热情和勇气,
只要今夜的北斗星还在,她就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只要还沿着这条路,就永远有希望。
她拍了拍头上和脸上凝住的雪,做了几个调息的呼吸,让肺部适应这雪夜里即将而来的考验。
她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去。
她觉得今夜再也不需要那盏小小的炉火。
雪下得很快,立刻盖住了所有步子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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