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逾声回来的那天,林栖迟正在修复一面唐代的鸾鸟衔枝镜。
工作台上的光冷白而集中,映照着镜背繁复华丽的纹路。青铜的碎片边缘锐利,她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用细毛刷一点点清理着千年尘泥,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助理小渔轻叩门框,“栖迟姐,他回来了。”
刷尖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落在寂静的工作室里,轻得如同叹息。
小渔补充道:“新闻里说的,宋氏集团新任掌门人,今日正式回国履职。”
“知道了。”林栖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财经快讯。她将全部注意力重新凝聚在指尖,拿起一片小小的碎片,试图将它归位。那是鸾鸟的一羽尾翎,却无论如何也嵌不回去,总是在即将吻合的瞬间,滑落开来。
一次,两次。
就像他们之间,永远差之毫厘。
她终于放弃,摘下手套,走到窗边。工作室位于一座改造过的老洋房二楼,窗外是上海最繁华的街景,车流如织,霓虹初上。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一切,落回了多年前那个烟火喧嚣的夜晚。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完整的宋逾声。
那时的他,还不是如今新闻里那个西装革履、神情冷峻的商界巨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上还沾着写生时的颜料,站在学校艺术节喧闹的人群里,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辰。
“栖迟,你看!”他指着在夜空中轰然炸开的巨大花火,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滚烫,“我们的未来,一定会比这个更耀眼!”
她依偎在他身边,笑着点头,心里被一种近乎满溢的幸福填满。她不在乎什么耀眼的未来,她只在乎此刻他掌心的温度,只幻想未来每一个如此刻般安稳的日常。
烟花易冷。
盛会散场,他们在宿舍楼下,被两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截住。
从车上下来的,是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林父的目光扫过宋逾声沾着颜料的手指,语气平淡却如刀:“林家的女儿,不会跟一个前途未卜的艺术家混在一起。”
宋母则更加直接,她甚至没有看林栖迟一眼,只对着自己的儿子,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逾声,玩够了,该回家了。你的未来不在这里。”
那一刻,林栖迟清晰地感觉到,宋逾声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不是退缩,而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的僵硬。
他试图上前理论,试图用他那套关于自由与理想的慷慨陈词去说服他们。
可林父只是摆了摆手,像拂开一粒尘埃:“年轻人,你拿什么给她未来?靠这些画吗?还是靠你那个,即将被并购的家庭作坊?”
宋逾声的脸色,在路灯下瞬间变得惨白。
那是林栖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那双总是飞扬着自信光芒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痕迹。
那不是妥协,是信仰的崩塌。
后来呢?
后来是漫长的拉锯战。
宋逾声的反抗激烈得如同扑火的飞蛾。他拒绝回家,拒绝接手家族生意,他搬出了学校,租住在廉价的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画画,试图用实力证明自己。
而林栖迟,则被无形地禁锢着。她的银行卡被冻结,出行被司机“护送”,每一次与宋逾声的见面,都像是地下接头,伴随着无尽的争吵的前奏。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锋利。他开始抽烟,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躁。
“栖迟,再等等我。”他总是这么说,声音沙哑,“等我拿到这次大赛的奖金,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她想说“好”,可那个“好”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看到的不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而是一个正在被现实一点点磨去光芒、变得偏执易怒的恋人。
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从“今天我们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云”,变成了“你家里又怎么逼你了”、“我爸爸说了什么”。
他是“逾声”,努力想越过障碍,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是“栖迟”,渴望一个港湾,却永远只能等到他疲惫而愤怒的归来。
裂痕,在那面镜子摔碎之前,早已布满了每一寸日常。
最终的爆发,发生在一个雨夜。
他带着一身酒气和难得的兴奋来找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合同。“栖迟,你看!有画廊看中我的画了!我们可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林栖迟身后,站着她的父亲和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沈墨渊。他们是来商讨两家合作,以及,顺便让她和沈墨渊“认识一下”的。
那一刻,宋逾声眼中的光,熄灭了。
他看看林栖迟,又看看她身后那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代表着秩序与成功的世界,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绝望。
“所以……你也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是吗?”他问,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不是这样。
可他只是抬手,将那份被他视若珍宝的合同,慢条斯理地,撕成了碎片。纸屑混着冰冷的雨水,落在地上,像一场仓促的葬礼。
“林栖迟,”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我累了。”
他转过身,走入瓢泼大雨中,背影决绝,再也没有回头。
那面名为爱情的镜子,在那一刻,摔得粉碎。
……
窗外的霓虹闪烁了一下,将林栖迟从回忆里拉回。
工作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她走回工作台,看着那面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完整的鸾鸟衔枝镜。
碎就是碎了。
就像有些人,走散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拿起那片始终无法归位的尾翎碎片,指尖轻轻拂过它冰冷的边缘,然后,将它放回了盛放残片的丝绒托盘里。
有些圆满,强求不得。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是沈墨渊发来的晚宴邀请,标题是“欢迎宋逾声先生归国”。
她凝视片刻,然后,缓缓地,按下了“接受”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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