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能俯瞰整个外滩的顶楼宴会厅。
水晶灯折射出冰冷耀眼的光,流淌在绅士们笔挺的西装和女士们华丽的礼服上。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槟的甜腻与各式香水的馥郁,构成一种精致而疏离的氛围。林栖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肩头搭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披肩,站在喧嚣的边缘,像一株安静生长在悬崖边的兰草。
她最终还是来了。不是因为沈墨渊的再三邀请,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家族体面。她只是想亲眼看看,那个在她回忆里燃烧了那么久的人,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在看什么?”沈墨渊端着两杯香槟走到她身边,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暗纹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
“没什么。”林栖迟接过酒杯,指尖冰凉,“只是觉得,这里的视野真好。”
“是啊,能将最繁华的景色尽收眼底。”沈墨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意味深长,“就像有些人,终于站到了能俯瞰众生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宴会厅入口处便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林栖迟下意识地望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宋逾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放缓。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颀长。曾经略带柔软弧度的碎发如今被一丝不苟地梳起,露出饱满清晰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几位商场显贵的簇拥下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像是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曾经那个在画板前挥洒汗水、在雨夜里眼神赤红的少年,被时光彻底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冷硬、矜贵、深不可测。
林栖迟感觉自己的呼吸窒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五年的时光,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可当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庞以如此真实又陌生的方式出现时,心脏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似乎感受到了这边凝滞的视线,目光淡淡地转了过来。
刹那间,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看到了一件摆设,一个陌生人。那目光仅仅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滑了过去,落在了她身旁的沈墨渊身上。
然后,他竟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周围的寒暄声、谈笑声似乎都模糊成了背景音。林栖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
“沈总。”宋逾声在一步之外站定,率先向沈墨渊伸出手,他的声音比少年时期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金属质的冷感,“久仰。”
“宋总,欢迎回国。”沈墨渊微笑着与他握手,姿态从容,“恭喜你,听说‘天际线’项目一举夺魁。”
“一点小成绩,比不上沈氏根深叶茂。”宋逾声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他的目光这才仿佛不经意地,再次落到林栖迟身上,“这位是?”
一瞬间,林栖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这位是?
他问她,这位是?
沈墨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侧身,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微微靠近林栖迟,介绍道:“这位是林栖迟小姐,市博物馆的古籍修复专家,也是我们文化艺术基金会的特别顾问。”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几分,“栖迟,这位是宋逾声宋总。”
林栖迟强迫自己扬起一个得体却僵硬的笑容,伸出手:“宋总,你好。”
宋逾声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那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商业性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一触即分。
他的掌心,不再是记忆中的温热,而是一片冰凉。
“林小姐。”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很荣幸。”
荣幸。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林栖迟的心脏。她几乎能听到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在她空荡的胸腔里回响。
“林小姐是修复古籍的?”宋逾声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很特别的职业。是在修补过去吗?”
他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寒暄,但林栖迟却从中听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全是。更多的是在理解过去,让那些被时间磨损的记忆,有机会被重新阅读。”
“理解过去……”宋逾声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很有意义。不过,我个人的信条是,人应该永远向前看。沉溺于过去,毫无益处。”
他的话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了林栖迟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沈墨渊适时地插话进来,化解了这无形的硝烟:“宋总说得对,商业世界瞬息万变,确实要放眼未来。不过文化传承也不可或缺,毕竟,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嘛。”他举了举杯,“希望未来宋氏集团在宋总的带领下,也能在文化领域有所建树。”
“有机会的话。”宋逾声不置可否地举杯示意,目光再次掠过林栖迟苍白的脸,“失陪一下,看到个熟人。”
他转身离开,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林栖迟僵在原地,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明确地告诉她——那段过去,对他而言,已经死了。
“你还好吗?”沈墨渊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关切。
林栖迟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将酒杯放到侍应生的托盘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只是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
宴会厅外的露台,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林栖迟胸口的些许窒闷。她倚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心里却一片荒芜。
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抹去了一切?
“林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林栖迟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僵硬地回过头。
宋逾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他站在几步开外,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更加遥远而不真实。
“宋总。”林栖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有事?”
宋逾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色的烟圈,目光审视着她:“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林栖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见过?
何止是见过。
那些炽热的拥抱,那些耳鬓厮磨的誓言,那些在画室里度过的充满松节油气味的下午,那些在雨中绝望的争吵……难道于他而言,就只剩下一句轻飘飘的“是不是见过”?
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不让自己失态。
“宋总贵人多忘事。”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回答,“或许吧,在很多年前。”
宋逾声挑了挑眉,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男士香水味混合着烟草气息,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呼吸。
“是吗?”他微微俯身,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那我为什么觉得,林小姐看我的眼神,那么复杂?”
他的逼近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林栖迟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栏杆,无路可退。
“宋总想多了。”她偏过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哦?”宋逾声的指尖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却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得罪过林小姐,让你……这么怕我?”
怕他?
是的,她怕。
她怕他这副全然陌生的样子,怕他眼神里的冰冷和审视,更怕自己筑起的心防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宋总说笑了。”林栖迟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爱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我们素不相识,何来得罪?”
“素不相识……”宋逾声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接起。
“嗯,我马上过去。”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化和冷淡。
挂断电话,他最后看了林栖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风大,林小姐还是早点进去吧。”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露台入口的灯光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林栖迟独自站在空旷的露台上,晚风吹起她旗袍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然后,紧紧地握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钝痛。
他不仅忘了她。
他甚至,在用一种全新的、冷酷的方式,重新凌迟她一遍。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落下。
原来,破镜不能重圆的真正含义,不是镜子碎了,而是拿着碎片的那个人,已经连弯腰捡起的意愿,都没有了。
她抬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映得发红的夜空,那里,再也没有了烟花的痕迹。
只有一片,永恒的、失语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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