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季漫长而阴郁,泰晤士河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如同林栖迟此刻的心境,潮湿而看不到尽头。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过。转眼间,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已近一年。
父亲为她安排的一切周到而疏离——位于肯辛顿区一间安静公寓,临近皇家艺术学院的语言与文物修复课程,甚至一位负责照料她起居的华人阿姨。她像一件被精心打包的行李,空运至此,被安置在一个安全却冰冷的盒子里。
她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切。上课,回家,两点一线。她谢绝了大部分同学的社交邀请,也婉拒了几位对她表示好感的异国同行。她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却缺乏生机。
白天,她将自己埋首于学院的修复工作室。这里的技术和设备甚至比国内更为先进,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的修复理念和材料应用。她的指导老师,一位严谨的英国老先生,对她这个沉默却极具天赋的东方学生赞赏有加。
“Lin,你的手很稳,心更稳。”老先生看着她在显微镜下,将一片来自埃及纸莎草文献的碎片完美贴合,赞叹道,“修复工作需要绝对的耐心和冷静,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林栖迟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冷静”之下,隐藏着怎样汹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暗流。
课余时间,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她会长时间地站在那些来自故土的瓷器、书画前,看着说明牌上“捐赠”或“购于XX年”的字样,心情复杂难言。这些漂泊海外的文物,与她的心境,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都是离开了原生土壤的孤品。
她开始参与博物馆东方文物部的一个志愿者项目,协助修复一批明清时期的中国古画。当她用熟悉的工具,处理着这些同样承载着中华文明印记的物件时,内心会获得片刻的安宁。仿佛通过指尖的触碰,她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故乡的温度。
然而,伦敦这座城市,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她那段想要遗忘的过去。
有一次,她在国家美术馆看到一幅描绘烟火的油画。那绚烂的色彩,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让她猝不及防地僵立在画前,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那个夏夜,操场上方炸开的、属于她和宋逾声的漫天华彩。那一刻,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还有一次,在科文特花园附近,她看到一个身形挺拔、穿着黑色大衣的亚洲男人背影,心跳骤然漏跳一拍,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直到对方转过身,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才恍然惊醒,尴尬又失落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邮箱里,偶尔会收到来自国内的邮件。叶知秋和苏眠几乎每周都会给她写信,絮絮叨叨地讲着国内的趣事,朋友的近况,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个名字。沈墨渊会定期发来一些行业动态和学术文章。顾守拙则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她生日那天,寄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她提过想要的、日本匠人手工制作的修复工具,精致得让她眼眶发热。
谢逐川甚至也给她发过一封邮件,附件是他最新拍摄的一组关于西域石窟的摄影作品,苍凉壮美,邮件正文只有简单一句:「林小姐,见字如面。知你安好,甚慰。若有需,勿客气。」
她一一回复,语气平和,报喜不报忧。她告诉他们,伦敦的雨很多,但空气很好;学院的课程很有挑战,但她能应付;博物馆的志愿者工作让她学到了很多...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积极适应新生活、努力向上的形象。
只有深夜回到公寓,面对一室清冷时,那厚重的伪装才会卸下。她会打开那个从国内带来的、上了锁的小箱子,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一本磨损的《建筑空间论》,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还有几封当年宋逾声写给她的、字迹稚嫩却情感炽热的情书。
她从不轻易翻开那本书,也不敢多看那张照片。只是把它们放在那里,像供奉着一段不敢触碰的过往。她知道这很傻,很徒劳,可她控制不住。那是她贫瘠情感世界里,唯一的、病态的慰藉。
这一年里,她听说宋氏集团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下稳定了下来,甚至开拓了新的国际市场。她也在财经新闻的角落里,看到过他与某位欧洲商业大亨会面的模糊照片,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冷峻,周身的气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压迫感。
他没有试图联系她。
一次也没有。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吧?隔着时区,隔着大洋,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往和现实。相忘于江湖。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为什么在博物馆看到并肩而行的华人情侣时,会下意识地别开眼?为什么在听到某首偶然飘过的中文老歌时,会瞬间湿了眼眶?
时间并没有像父母期望的那样,治愈一切。它只是将那些尖锐的痛楚,磨成了迟钝的、绵长的隐痛,如影随形,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跳出来,提醒她那段刻骨铭心的存在。
她就像她正在修复的那些古画,表面看起来正在被一点点修补,趋于“完整”,但内里的绢本、那些深层的折痕和损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它们一直都在,无法真正复原。
夜深了,伦敦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林栖迟关掉台灯,蜷缩在沙发上,窗外是异国他乡永不停歇的车流声。
又是一年快要过去了。
她依旧在这里,修复着别人的历史,却无法修复自己那颗散落在时光里,遍体鳞伤的心。
宋逾声,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
忘不掉,也,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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