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两重惊雷

伦敦的春天来得迟,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湿冷。林栖迟在异国的第二年,生活似乎已经步入了一种麻木的平静。她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学院的课程,并因为在大英博物馆志愿者工作中的出色表现,获得了一份助理修复师的正式合约。她搬出了父亲安排的公寓,在离博物馆稍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套间,似乎想用这一点点空间上的独立,来宣告某种程度上的自主。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白纸,一张张,内容雷同。她依旧沉默寡言,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修复着一件件承载着不同文明泪与笑的文物。只有在触摸那些来自东方的瓷器纹理,或辨认古画上熟悉的题跋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波澜。

上半年一个寻常的午后,她刚结束一幅清代花鸟画的清洗工作,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叶知秋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她走到休息室,接通。屏幕那端的叶知秋,背景是熟悉的国内咖啡馆,但她的脸色却有些异样的踌躇和担忧。

“栖迟...”叶知秋的声音罕见的低沉,带着小心翼翼。

“怎么了知秋?出什么事了?”林栖迟的心莫名一紧。

叶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飞快地说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宋逾声...他...他和陆怀霜结婚了。就在上周,消息刚传出来,很低调...”

“轰——”

林栖迟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耳朵里嗡嗡作响,叶知秋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结婚了...

和陆怀霜...

那个名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痛,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以为自己可以平静接受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她才发现,那所谓的平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堡,在现实的浪潮面前,不堪一击。

“栖迟?栖迟你没事吧?你说话啊!”叶知秋在屏幕那头焦急地呼喊。

林栖迟猛地回过神,脸色苍白得像博物馆里新刷的墙壁。她极力想扯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是...有点突然。”

她匆匆找了个借口,挂断了视频。然后,她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控制不住地沿着墙壁滑落,最终蜷缩在角落里。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噎在喉咙里,堵在胸腔,几乎要将她撕裂。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现实,选择了那条看似“正确”的道路。

那他母亲病榻前的恳求,那他追在车后绝望的呼喊,那无声的“对不起”和“等我”...又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也好。

这样也好。

这或许就是压垮她心中那点不切实际幻想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真的...该死心了。

那天之后,林栖迟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发烧,咳嗽,持续了将近一周。病愈后,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上班,下班,沉默地修复着古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地、无声地坍塌了,化为一片冰冷的废墟。她将那些藏在箱子里的旧物,用厚厚的牛皮纸包好,塞进了储物柜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过去彻底封存。

——

时间步履不停,晃眼到了下半年,伦敦进入了多雾的秋季。

这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沈墨渊的邮件。邮件很长,语气沉重。在详细询问了她的近况,并探讨了几个专业问题后,邮件的末尾,他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另外,国内商界近日有些震动。宋逾声的母亲,赵婉清女士,于三日前病逝了。追悼会很是隆重,宋逾声...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告知你此事,是觉得你或许应该知道。」

又是一记闷棍。

赵婉清...去世了。

那个曾经强势、刻薄,却也曾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流泪忏悔的女人,最终还是被病魔带走了。

林栖迟坐在电脑前,久久没有动弹。心里五味杂陈,有唏嘘,有感慨,却奇异地没有多少快意。生命的消逝,总是带着一种庄重的悲哀,轻易地抹去了个人之间的恩怨。

她没有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显示的是一串完全陌生的、带着中国区号的数字。

一条跨国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发信人,是那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号码。

「林栖迟,我是宋逾声。我妈走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无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和陆怀霜结婚,不是出于本意。」

「我妈时间不多了,那是她最后的愿望,她想看着我成家立业,想看到宋氏有人继承...我...我没办法拒绝一个垂死之人的请求。」

「对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短信断断续续,语句有些混乱,甚至能透过文字,感受到那头那个人敲下这些字时,是怎样的痛苦、挣扎和...卑微。

林栖迟逐字逐句地看着,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然后又被人捞出来放在火上烤。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刺痛。

原来是这样...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

多么冠冕堂皇,又多么...残忍的理由。

她拿着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对话框里的光标一下下闪烁着,仿佛在催促她做出回应。

她可以质问,可以哭诉,可以发泄这近两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痛苦。

可是,然后呢?

解释有什么用?

破镜,就是破镜。

即使当初的分离有再多的苦衷,即使这次的婚姻有再无奈的理由,伤害已经造成,裂痕已经存在。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陆怀霜,还有一纸婚书,一道无法跨越的道德枷锁,以及那被一次次现实碾磨得所剩无几的、脆弱的信任。

她累了。

真的累了。

她缓缓地、一个一个地,删除了对话框里那些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的字。

最终,屏幕恢复了一片空白。

她关掉了手机,将它扔到沙发角落,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窗外,伦敦的夜雾浓重,吞噬了所有的星光。

就像她和他之间,再也看不到前路。

没有回复,就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回应。

解释有什么用呢?

破镜,永远不能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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