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林栖迟在修复室的沙发上蜷缩到天亮,醒来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她走到洗手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过极致的痛苦后,沉淀出一种异常的平静。
她用冷水拍打脸颊,仔细地整理好头发和衣领。镜中的自己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沉静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碎裂,又被一种更坚硬的物质重新熔铸。
她回到协作办公室时,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团队成员们已经到齐,宋逾声也在他的位置上,正对着电脑屏幕处理邮件。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抱歉,来晚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逾声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找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点头:“开始吧。”
上午的工作是核对第一批古籍的元数据。林栖迟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她条理清晰,回答团队成员的问题时简洁准确,效率比平时更高。
当艾米不小心将咖啡洒在一份扫描件备份上时,她没有丝毫慌乱,冷静地指导她如何进行紧急处理,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
“栖迟姐,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午休时,艾米小声对她说。
“是吗?”林栖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可能是昨晚休息得比较好。”
艾米将信将疑,但没再多问。
下午,宋逾声召集了一个简短的项目进度会。他站在白板前,讲解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逻辑清晰,目标明确。林栖迟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关于下一阶段的预算分配,”宋逾声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栖迟身上,“林小姐有什么建议?”
所有人都看向她。大家都知道,昨天因为预算的问题,她和宋逾声几乎不欢而散。
林栖迟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我重新核算过,如果压缩非必要的数据存储格式,将部分宣传费用转移到核心的采集设备上,预算可以维持在原有水平,同时确保濒危文献的优先数字化。”
她条理清晰地陈述着自己的方案,引用了具体的数据和行业标准,语气客观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没有情绪,没有对抗,只有纯粹的专业判断。
宋逾声看着她,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冷静,甚至比他更早一步找到了解决方案。
“可以。”他沉默片刻后点头,“就按这个方案调整。”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开。林栖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准备起身。
“林栖迟。”宋逾声叫住了她。
她停下动作,转身看他:“宋总还有什么事?”
他站在窗边,逆着光,表情有些模糊:“昨晚...”
“昨晚的雨很大,”林栖迟打断他,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我留在修复室加班,完成了《金刚经》的金缮修复。宋总如果有兴趣,可以来看看效果。”
她的话将他未出口的询问全部堵了回去。她没有给他任何窥探她内心的机会。
宋逾声沉默了。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爱意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不起丝毫涟漪。
这种平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都更让他...不适。
“你似乎调整得很快。”他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林栖迟微微弯起唇角,那是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职业微笑:“工作是最好的镇定剂。宋总不是一直强调,不要因为私人情绪影响工作吗?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
她的话像一面镜子,将他曾经的指责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宋逾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一时语塞。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
——
傍晚,林栖迟准时下班。她没有再加班,也没有刻意避开任何人。
走出博物馆大门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痛般的清醒。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无声地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宋逾声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送你。”他说,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栖迟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五年前,她多么渴望他能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句“我送你”。可现在,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谢谢宋总,不用了。”她礼貌地拒绝,“我想一个人走走。”
宋逾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个时间,不安全。”
“宋总多虑了。”林栖迟的唇角维持着那个完美的弧度,“我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冷静的表象。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指节泛白。
“你在怪我?”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怪你?”林栖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笑了一声,“宋总言重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你选择向前看,选择...陆小姐,这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的语气那样平静,那样坦然,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宋逾声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但他失败了。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任何留恋。
这种彻底的释然,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心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林栖迟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在注视一个陌生人,“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合作期间,我会做好分内的工作,也希望宋总能够...公事公办。”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下台阶,汇入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单薄却笔直,像一株经历过风雨后,反而更加坚韧的竹子。
宋逾声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他久久没有发动车子,只是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车厢里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纸墨清香,很淡,却挥之不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转身离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一步三回头,眼里盛满了泪水和不舍。
而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他以为重逢会是一场报复,一场他占据绝对主导权的游戏。他以为他会看到她痛苦,看到她后悔,看到她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不再在乎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火的刀,在他心上烙下清晰的、灼热的痛楚。
他赢了这场较量,用他的冷漠和残忍,成功地逼退了她。
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快意,只觉得胸口空了一块,冷风正呼啸着穿过。
林栖迟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看着这座城市华灯初上的景象,内心一片平静。
痛到极致,便是清醒。
她终于明白,执着于一个早已不爱你的男人,就像试图用金箔去填补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徒劳无功,自欺欺人。
他可以选择陆怀霜,可以选择任何他想要的生活。
而她,也要选择自己的路了。
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
她抬起头,看向天际最后一抹晚霞,那绚丽的色彩正在被夜幕吞噬,但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
就像她的人生,即使失去了爱情,也还有工作,有理想,有值得她为之奋斗的东西。
有些伤口,无需愈合,只需结痂。
然后,带着这身伤疤,继续向前走。
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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