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作办公室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林栖迟像一台被精密编程的仪器,高效、准确、不带任何感情地完成着所有工作。她与宋逾声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沟通,语气平淡,眼神疏离,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初次合作的陌生人。
这种平静,反而让宋逾声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会在她与团队成员讨论时,留意她专注的侧脸。当她用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向他时,他竟会感到一阵心悸。
这天下午,项目组正在测试新到的超高精度扫描仪。林栖迟小心地将一页脆弱的宋代经卷放入扫描台,调整着参数。
“分辨率调到4800dpi,色彩深度16位。”她指挥着技术人员,声音冷静。
屏幕上,经卷的细节被无限放大,连纸张纤维的走向都清晰可见。团队成员们发出阵阵惊叹。
“太清晰了!连当年抄经人笔锋的顿挫都能看出来!”艾西兴奋地说。
林栖迟微微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记录下这个参数,作为后续扫描的标准。”
宋逾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工作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纤细而优美的脖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画室里帮他调色的女孩,专注而温柔。
“逾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陆怀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你怎么来了?”宋逾声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刚好在附近开会,顺路来看看你。”陆怀霜笑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林栖迟的方向,“工作还顺利吗?”
“嗯。”
陆怀霜似乎察觉到他心不在焉,挽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放柔:“妈妈刚才打电话,说让你晚上回家吃饭。她特意炖了你爱喝的汤。”
宋逾声眉头微蹙:“今晚有个视频会议...”
“再忙也要吃饭啊。”陆怀霜嗔怪地看着他,“而且妈妈最近身体似乎不太舒服,你多陪陪她。”
听到母亲身体不适,宋逾声的神色松动了几分:“我知道了。”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扫描室里依然清晰可闻。林栖迟背对着他们,操作仪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她将扫描好的经卷小心取出,放回特制的保存盒中,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下一件,《河西医简》残片。”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
傍晚,宋逾声准时回到宋家老宅。
这座位于西郊的别墅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显得更加冷清。管家接过他的外套,低声道:“夫人在餐厅等您。”
宋逾声走进餐厅,母亲赵婉清正坐在长桌的主位上。她穿着一条墨绿色的旗袍,肩头披着羊绒披肩,妆容精致,却掩不住脸色的苍白和疲惫。
“妈。”宋逾声在她对面坐下。
“回来了。”赵婉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工作忙吗?”
“老样子。”宋逾声拿起筷子,状似随意地问,“听怀霜说,你最近身体不舒服?”
赵婉清盛汤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容易累。喝点汤,你最近都瘦了。”
餐桌上陷入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早在多年前就因为各种事情而变得疏离而克制。
“听说,”赵婉清忽然开口,语气随意,“你现在和博物馆合作一个项目?”
宋逾声抬眸看她:“嗯。”
“负责技术的是...林家的那个女儿?”赵婉清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握着汤匙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宋逾声的眼神冷了下来:“妈,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是工作。”赵婉清放下汤匙,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当年的事。有些界限,不该跨越。”
宋逾声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你提醒界限的孩子?”
“逾声...”
“我吃饱了。”他放下筷子,站起身,“还有个视频会议,先回书房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婉清眼中的平静终于碎裂,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痛苦。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腹部,那里传来的隐痛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
深夜,宋逾声处理完工作,准备离开书房时,听到楼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他皱眉下楼,看见母亲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肩膀微微颤抖。
“妈?”他快步走过去。
赵婉清慌忙将手中的药瓶藏到身后,强扯出一个笑容:“还没睡?”
“你不舒服?”宋逾声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眉头紧锁,“我让李医生过来。”
“不用!”赵婉清急忙阻止,“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你别大惊小怪。”
宋逾声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中疑窦丛生。他忽然伸手,从她身后拿出了那个药瓶。
不是他熟悉的胃药。
瓶身上的标签写着复杂的化学名称,但他认得最后那个词——用于晚期癌症的镇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宋逾声握着那个小小的药瓶,感觉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母亲,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这是什么?”
赵婉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晚期...癌症?”宋逾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标签上的字眼,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的心脏,“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赵婉清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慌。
“告诉你有什么用?”赵婉清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让你看着我一点点衰弱,看着我被化疗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是让你放下一切,陪我等死?”
宋逾声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他看着母亲,这个一向强势、永远妆容精致的女人,此刻在他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脆弱。她瘦了很多,旗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
半年前...正是他全力筹备回国,与林栖迟重逢的时候。
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医生怎么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依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胰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赵婉清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手术意义不大,化疗...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她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逾声,妈妈这辈子,争强好胜,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包括当年,逼你和林家的女儿分开。”
宋逾声猛地抬头看她。
“我知道你恨我。”赵婉清的眼泪终于滑落,“但我从不后悔。宋家不能倒,你父亲留下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里。林家的背景太复杂,那个时候,你们在一起只会互相拖累。”
她伸出手,想要碰触儿子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现在说这些,可能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成家立业,看着宋氏在你手里发扬光大。”
宋逾声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那些积压多年的怨恨和隔阂,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心痛。
他失去了父亲,现在,连母亲也要失去了吗?
“会有办法的。”他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坚定,“美国、瑞士,总有更好的医疗方案。我明天就让人去联系...”
“逾声,”赵婉清摇摇头,打断他,“接受现实吧。妈妈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告诉怀霜,也别告诉任何人。让我...安静地走完最后这段路,好吗?”
宋逾声死死咬着牙,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点头,用力地点头。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宋总,他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无助的儿子。
——
第二天,宋逾声没有去项目组。
林栖迟听到艾米小声议论,说宋总临时有急事,去了瑞士。她只是淡淡点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下午,她接到沈墨渊的电话,约她晚上见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下班后,她来到约定的餐厅。沈墨渊已经到了,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栖迟,你最近...和宋逾声相处得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地问。
林栖迟搅拌咖啡的手顿了顿:“正常工作关系。”
沈墨渊看着她平静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听到一个消息,关于宋逾声的母亲,赵阿姨。”
林栖迟抬眸看他。
“她好像...病得很重。”沈墨渊的声音压得很低,“是癌症,晚期。”
林栖迟手中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杯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婉清...癌症晚期?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她,说“林家的女儿配不上我儿子”的女人?
她应该感到快意吗?这个曾经拆散他们,让她痛苦多年的女人,如今也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凉的茫然。
“消息确切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
“八成。”沈墨渊叹了口气,“宋逾声这次突然去瑞士,很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
林栖迟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棕色液体,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赵婉清找到她时说的话。
「林小姐,你是个好女孩,但你不适合逾声。他是要继承宋氏的人,他的妻子必须是能帮助他事业的人。你们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你真的爱他,就离开他。否则,我会让你父亲的公司,在一个月内破产。」
那时她刚满二十岁,被父亲的债务和家族的命运压得喘不过气。赵婉清的威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选择了妥协,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了那个她最深爱的少年。
如今想来,赵婉清何尝不也是一个被家族、被责任捆绑的可怜人?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丈夫留下的基业,甚至不惜为此拆散儿子的姻缘。
恨吗?
曾经是恨的。
但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觉得悲凉。
为赵婉清,为宋逾声,也为他们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栖迟,”沈墨渊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林栖迟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戚。
“我没事。”她轻声说,“只是觉得...人生无常。”
窗外,华灯初上,这座城市依旧繁华喧嚣。可在这繁华之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正在上演?
她忽然很想见见宋逾声。
不是以合作者的身份,不是以旧情人的身份。
只是作为一个...曾经认识的人,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还有什么立场去安慰他呢?
在他选择了陆怀霜,在她决定彻底放下之后。
他们之间,早已隔着重重的山海,再也无法跨越了。
“墨渊哥,”她看向沈墨渊,眼神清明而坚定,“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但这是宋总的私事,与我们无关。”
她拿起包,站起身:“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先回去了。”
沈墨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割舍,努力地向前看。
可有些伤痕,真的能够完全愈合吗?
林栖迟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得她有些冷。她裹紧了大衣,抬头望向夜空。
今晚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想起宋逾声曾经说过,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画室里画了一整夜的画。画上是漫天的星辰,他说,那是父亲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他。
现在,他的母亲也要变成星星了吗?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以为是雨,抬手去擦,却发现是眼泪。
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
是为了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女人?
还是为了那个即将失去至亲的男人?
或许,只是为了这无常的命运,为了这世间,所有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遗憾。
她停下脚步,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角,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就哭这一次。
为过去的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从明天起,她依然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林栖迟。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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