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的家事只有柳家知道。
柳家向来是唱戏的。柳家的家事，要从明清时开始说起，南京柳家向来是唱戏的，唱的什么戏，唱的桃园三结义，桃园三结义唱的什么，唱的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刘备在桃园与关羽、张飞见面，刘备身旁男女童各一，关羽先说台词：刘备，与你有缘，能做吾兄否？
刘备：能做吾弟否？
张飞：能做吾兄否？
刘备：愿闻其详。
柳如烟唱刘备旁的女童，金胭脂没得上场。
金胭脂的唱功不比柳如烟好多少，所以没得场面上。柳如烟也只能演女童。她年纪本来就不大，五岁时上台，演哪吒，十二岁时演刘备旁的女童，演到十五岁，金胭脂演男童，金胭脂比她好多了，金胭脂自己这么认为，柳如烟的舅舅比她大很多，柳如烟受他照顾，在戏班子里颇受照顾，金胭脂嫉妒死了。
金胭脂的恨从十二就开始了。
柳如烟这时十三。
两个人隔一年差一岁。小梅比她大一岁，小桃比小梅小一岁，处处要求柳如烟让着她，柳如烟不乐意，柳茵采训她：孔融让梨，你让着点儿她。
柳如烟就这么养成了习惯。
让着金胭脂。
金胭脂乐坏了。她就爱别人让着她。她可喜欢柳如烟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还要“孔融让梨”，她就是恨她那样，孔融让梨，柳如烟让着她。
孔令垣的事她也要让她让着她，她还是“孔融让梨”，扔垃圾一样。
“我可不喜欢。”
后台里她跟她这么说。
她不相信她对孔令垣一点意思也没有。
孔令垣那么威风，像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对只看到观众老爷的金胭脂来说，属实稀罕。
她喜欢孔令垣。
妆卸下来后，孔令垣喜欢柳如烟。他当时穿着一身军装，看柳如烟笑靥如花，金胭脂在旁边像个丑角。金胭脂看孔令垣看得入了迷。
孔令垣看也不看她，只顾看柳如烟。柳如烟笑了下，很是尴尬：“您过奖了。”
金胭脂就这么恨上了孔令垣。
孔令垣回她：“你好漂亮。”柳如烟没回答，金胭脂插话：“她有人家了。”
柳如烟瞪了她一眼，不说话。柳如烟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金胭脂总是这么说话，像个丑角。她演丑角的时候活灵活现，像个“金胭脂”。她说：“过奖了。”
孔令垣见她不回话，快马加鞭，又加了一句：“去我府上喝点红茶吧。锡兰红茶。”
金胭脂嫉妒死了，她嫉妒死了。
孔令垣是那样风度翩翩，比她哥哥好看多了，他不知道他看上她哪点，追得这么紧追不舍，柳如烟明显不喜欢他，他怎么不往旁边看看，看她。
金胭脂插话：“她不爱喝茶。”
孔令垣说：“你怎么知道。”
柳如烟说：“我是不爱喝茶。”孔令垣来劲了，“你爱喝酒。”柳如烟说：“我也不爱喝酒。我什么都不爱喝。您请回吧。我不方便。”
孔令垣相信她只是害羞。
金胭脂嫉妒死了。“我爱喝。”她说。
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她想和孔令垣在一起，结婚的那种。孔令垣不理她，继续和柳如烟攀谈，柳如烟还是不理他。
金胭脂急了，“你怎么不理我呢。我跟你说话呀。你怎么不理我呢？孔令垣。”
她没大没小。孔令垣看了她一眼，直觉得她烦心得慌，不理她，她还是继续说：“垣哥。”
孔令垣瞪了她一眼，觉得她闹心。他不知道她瞎掺和什么劲儿，烦心。“你有毛病。别来烦我。你没看到我和柳如烟正说着吗。别来烦我。你没看见人家柳如烟都没说什么吗。”
孔令垣说得直接，金胭脂一吓。
孔令垣见她吓住，连忙打圆场。
金胭脂哭了。她最讨厌别人凶她。
柳如烟打圆场：“你别说她。她年纪小。小我一岁。”
孔令垣笑她，小也不至于这样啊：“你难道一直让着她？”他不相信她一直让着她。她说话太讽刺了，这明显是心里有怨气。怨气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金胭脂比她小，让她心里不痛快了。
金胭脂比她小一岁，她立马回她：“我只小她一岁。”
孔令垣明白她意思，立刻回她：“大也没什么啊。大一岁长一岁见识，人大多好啊。”
孔令垣一席话点醒了柳如烟。
她不说话，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掺和不过这两个，索性闭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孔令垣让她晕晕的，她知道那不是喜欢，但是什么原因，她不知道。或许是她多虑了，可能是她多虑了。这事可大可小，她想回复他：“不了。我改日再去府上叨扰。您先忙吧。”还没说出口，孔令垣立即把她桌上的东西推开，往她桌上一坐，她不明所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只知道孔令垣不是好惹的主。
孔令垣说：“你怎么看我。有什么话直说。你别藏着掖着，我们两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喜不喜欢我。说实话。你爱我吗？”
柳如烟一咽。
“我很喜欢你。你去我府上喝茶，我给你件衣服。你说实话。”
“不喜欢你。说实话，我是穷苦人家，攀不上你们家的高枝。”
孔令垣一咽。他不知道柳如烟不喜欢他什么。
“我请你去素月楼吃饭。你不要嫌弃我。我家也很穷。我也是穷苦人家长大的。大家都别嫌弃谁。行不行？柳如烟。你说句实话。你喜不喜欢我？”
孔令垣这一套让柳如烟不知如何是好。
孔令垣见有戏，立刻乘胜追击，“你快说话呀。我等着好焦急。行不行？你说句实话。”
柳如烟不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好像说什么都会被他们拽到素月楼去吃饭，小桃在旁边插口：“你去我也去。你去嘛。我想去素月楼吃饭。”
孔令垣瞪了她一眼。怎么这丫头瞎掺和他们的事干什么。
怎么这么爱当电灯泡。他觉得她比柳如烟机灵着，搞不好是想救她，他不说话，执起柳如烟的手：“你去，我点你爱吃的。行不行？你说句实话。行不行？”
金胭脂看着他们的手。她觉得他们的手碍眼，孔令垣怎么不执她的手呀？她的手也很软呀。柳如烟很碍眼，她想把她除掉。她要怎么除掉她呢？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孔令垣什么，她就是爱看他。爱看他的样子。她觉得他帅。西洋新词，帅，她觉得他帅。他觉得金胭脂看着他们样子不对劲，立刻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毛病，他觉得她阴恻恻的。
她不像个正经人。他不知道怎么感受到这点。
红线。金胭脂想，她要给柳如烟一条红线，系在她的小人上，让她知道自己厉害。她知道孔令垣不喜欢她，但那不能是柳如烟，不能是柳如烟。怎么都不能是柳如烟。
她喜欢孔令垣。这事她不能说。她绝对不能说。
柳如烟说：“行吧。”
晚上，柳如烟和金胭脂去了素月楼，等着她们的是一大桌菜，金胭脂吃的开心，柳如烟觉得不对劲，吃得索然。她想，既然孔令垣不肯放过她，那她只能自杀了。她只能自杀了。
金胭脂说：“垣哥，你这菜真香。什么厨子做的？给我认识认识。我也想吃一桌。带回云临戏坊，分给大家伙儿吃。你说说菜名。我好带回去。”
孔令垣说：“蚂蚁上树。松鼠鳜鱼。”
金胭脂就写：蚂蚁上树。松鼠鳜鱼。
“西湖醋鱼。绿豆粥。”
金胭脂继续写：西湖醋鱼。绿豆粥。
孔令垣说：“我给你打包。你别写了。看着闹心。”
金胭脂停笔。她也不爱写。
“打包。”
侍者上来打包。一桌子菜被收了个七七八八，柳如烟不是滋味，本来说两个人吃，现在变成一家子吃，多不痛快。孔令垣见她不喜，知道她爱这排场，心里不是滋味，他还以为是一个莲花，没想到是朵牡丹。他不痛快，金胭脂痛快。
金胭脂最痛快。
她喜欢这桌菜，喜欢得不得了，怎么吃都痛快。孔令垣付款，她吃得格外香。
柳如烟不知道孔令垣怎么看她，她只知道金胭脂不喜欢她动过筷子的那些菜，只吃孔令垣夹过的，吃得格外香。
柳如烟知道孔令垣谋她什么。她知道。
她除了从他，就是死路一条。
她知道孔令垣想要给她荣华富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