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雨停在了后半夜，雨水从叶子上滴滴答答地滚下来，□□蹲在草丛里咕咕地叫，泥泞的山路被踩出两双紧密的脚印。
毛老三和乌花大姐裹着同一块布料做出来的两件旧棉袄，腋下夹着手电筒，相互扶持着往家的方向走着，他们的手彼此握得很紧，都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摔倒。
“你说李老木匠在地下会不会怪我？”毛老三突然这么问，焦黄的脸上凄凄惶惶的，圆睁的眼睛时不时地就往周围那黑漆漆的树林里看——
斧头砍断李老木匠腿骨的声音犹在他耳畔，让他心底发寒。
“他人善，不会怪你的。”乌花大姐说，水肿的腿脚每走一步都很煎熬，“但是老三，你明天要早点去给他老人家抬棺材，别听孙桂的跟人家小伢子要报酬。”
毛老三舌头发麻：“我当初就不应该听孙桂的鬼话，真是鬼迷心窍了……”
“咱们家是缺钱，但不能昧着良心贪死人的钱。”乌花大姐摸到了丈夫手心里的湿汗，“咱们回家就去拜拜观音娘娘，求娘娘饶恕我们。”
“哎！”毛老三牵着老婆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右边那只木脚仿佛也有了许多力气。
太姥爷的屋子里除了阴冷，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尸体在这么潮湿阴冷的屋子里放了七天，腐烂发臭是正常的。
孙桂和毛老三口径一致，都说太姥爷是老死的，因为老爷子是独居，所以没人及时发现他死了，直到七天后他们来找他打家具，才发现他早已经去世了，而墙上一天一撕的日历停在了七天前。
按理来说，一百多岁的老人老死在家也属正常，但是谢小舟在太姥爷的屋子里找遍了都没找到剩菜剩饭和药罐子，甚至连药盒、药片都没有……
“叔？”谢小舟看着黄川药。
黄川药明白他的意思，他拿出卫生所的病案本，还有他自己的行医日志翻看许久，竟然压根找不到李老木匠的问诊记录，哪怕是一次也没有。
这就很奇怪了，一个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就算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至少也会有一些小病痛，一般老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来卫生所看病买药，但是李老木匠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记录。
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李老木匠自己懂一些医术，会给自己治病，吃的药也都是自己到山里挖的土药材，所以才从来不上卫生所，也从来不跟村医买药。
可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李老木匠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不吃饭也不吃药，甚至家里也没有剩菜剩饭，灶台和橱柜上只有一层灰，半片菜叶都不见……
这个样子，谢小舟据此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就像是太姥爷故意不吃不喝，在家里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又或者是太姥爷刚把家里收拾好，就突发恶疾，撒手人寰了？
如果这这两种情况都不是，那太姥爷的死因很有可能是——他杀！
谢小舟咽了咽紧涩的喉咙，心脏加速跳动，如果是他杀，那这个“他”会是……会是谁？
已经是后半夜了，风和雨一停，整个山村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屋子中间点了个火盆取暖，其中的火焰徐徐扭动，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有一大半都已经变成了半红半黑的木炭。
谢小舟蹲在地上给太姥爷守了大半夜的灵，想了很多，这会儿对黄川药说：“叔，小铜说你以前在干过法医的活，所以你会验尸对吗？”
黄川药望着他渴望而迫切的眼睛，缓缓地点点头。
他确实干过法医的活，懂怎么验尸，而且他的蛇皮袋里会经常预备一些口罩和橡胶手套，为的就是万一遇上曝尸荒野的情况，他可以帮忙验尸和收尸。
毕竟，他这么多年看下来，青茅村的治安和建设一直都是缺位的，这里的村民就像这里的山路一样，是被搁置在深山里，迟迟得不到修整和改造的东西。
或许是被忽视了，又或许是被遗忘了，这个村子都还处在一个不肯前进的旧时代里，大家都在那旧梦里沉睡着，就像一群辛苦而绝望的骡子，梦游似得在夜路上踽踽独行，迟迟不能醒来。
生与死于这里的人而言，既可以比天大，也可以比虱子小。
黄川药相信，他要是不做些什么，很难保证那些尸体能在这个落后而陈旧的地方得到妥善的处理。
“死亡时间和孙桂毛老三说的一致，大概是在七天前。”黄川药说。
然后他顿了顿，看向灵堂中央静静陈列的腐臭棺材，说道：“死因是脑溢血。”
谢小舟的心脏一沉。
孙桂独自走在夜路上，他瞧着这后半夜指定得下雪，又把身上的半旧军大衣给裹紧几分，灰色毛线帽子拉下来包住耳朵，红色手织围巾再绕了一圈，包住下半张胡子拉碴的脸。
他麻利地爬进人家的后院，三下五除二落了地，左右看看确定没人，然后扒到那扇明亮的老式毛玻璃窗户上。
咚咚咚、咚咚咚！
窗户不开他就一直敲一直敲，直到里面的人终于肯把窗帘拉开。
“老三媳妇，把窗打开，我有话和你说！”孙桂隔着窗户喊人。
乌花大姐一瞧是他，翻了个白眼，又把窗帘拉上了。
咚咚咚咚咚！
乌花大姐被他敲得头疼，唰得一下打开窗户，揉着太阳穴说：“别敲了，回家吧！”
屋子里温暖的气流从窗口扑倒脸上，孙桂狗鼻子嗅了嗅，嘿嘿笑着说：“老三在给你煎安胎药呢？”
乌花大姐靠在床上，一只水肿的手轻轻搭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拿正眼瞧孙桂，“废话少说，孙家老四，你想干嘛？”
“那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孙桂说，“我和老三好心帮李老木匠收尸，那事儿晦气，又累又恶心的，我们忍着给他办完了，本来就应该从他那里拿点报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
乌花大姐却说：“我们和李老木匠同住一个村，邻里邻居的，相处这么多年了，他帮我们每一家每一户都打过家具，还帮我家老三做过木脚，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帮他料理后事，是做邻居的本分，不应该要报酬。”
“你和老三不为自己要报酬，也要为还没出生的伢子要报酬吧！”孙桂指了指女人已经显怀的肚子，“你们拜了这么多年的菩萨，现在终于怀上了，你就不为他多考虑考虑？”
乌花大姐沉默了。
孙桂继续撬动她：“李老木匠活了一百多岁了，家里指定藏着许多值钱的宝贝呢，我们不贪心，就要我们应得的那份，难道有错吗？”
“有了这笔钱，你和老三就能让伢子去城里上学，考个大学生，找个好工作，体体面面的，不用像你们现在这么辛苦，你想想，那多好啊！”
说完这些，孙桂依然扒在窗台上，静静地等着乌花大姐表态。
乌花大姐摸着肚子，沉寂良久，才开口道：“孙家老四，你先回去吧。”
“我……”
“先回去吧。”乌花大姐闭上了眼睛。
孙桂只好“哎”了一声，不再多说，灵活地跳下窗户。
孙桂前脚刚走，毛老三后脚就端着一碗安胎药进来了，乌花大姐瞧着那药汤上已经没有了热气，就知道自己刚才和孙桂的对话老三都听见了，他就是故意躲着孙桂不见的。
老三这个人她太了解了，胆小，木讷，但重情重义，没什么心眼。他会被孙桂怂恿着去给李老木匠收尸，完全是因为他想要给未出世的伢子攒点钱。
她和老三结婚快二十年了，感情是很好的，但就是一直怀不上孩子，他们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这些年无论是看医生还是吃偏方都没有用，直到前几年老三上山打柴被野猪咬掉一只脚，家里因此一下子穷了下去，他们才无可奈何地熄了想要孩子的心。
可是老天爷就是喜欢捉弄人，乌花大姐偏偏就在家里最穷的时候怀上了伢子，老三一边高兴地发狂，一边默默担忧着这个家的未来。
乌花大姐怀孕后浑身水肿，别说走路了，连睡觉都疼，她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老三心疼她，夜里不睡觉给她按摩手脚，希望她能稍微好受一点。
他们家和李老木匠家挨得很近，李老木匠能听到他家的鸡叫，他家能听到李老木匠家的羊叫。
本来李老木匠家的羊很乖，从来不会在夜里叫起来的，但是就在七天前，毛老三在夜里突然听到了李老木匠家羊的惨叫声，那么凄厉诡谲，声声泣血，仿佛遭到了屠杀一般。
毛老三披衣起身，想要过去查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但是刚下床，他就顿住了脚步。
他看看床上已经显怀的妻子，又仰头望了一眼佛龛里供奉着的送子观音……
村里传言李老木匠在后山养僵尸，吸人阳气，毛老三甚至亲眼目睹过李老木匠深夜提着食盒进山，所以他实在害怕，他怕自己一旦去了他家就会沾染上什么脏东西，给他的妻子和得来不易的孩子带来不可挽回的灾难。
他已经失去一只脚了，他不想再失去妻子和孩子。
于是七天前，在李老木匠不明不白地死去的那个夜里，毛老三终究没有迈出家门，去他家看一眼。
毛老三和乌花大姐夫妻俩，就清醒地待在自己的家里，听着隔壁的羊惨叫了整整一夜。
时间在备受煎熬中缓慢地流逝，直到第七天，毛老三在后院喂鸡，碰见来找李老木匠打家具的孙桂，事情才发生了让毛老三追悔莫及的转变。
孙桂来找李老木匠打家具，一进屋，却发现李老木匠死了，尸体都发烂发臭了，连忙去找住在隔壁的毛老三，毛老三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李老木匠死了他也很意外。
孙桂在心里默默一合计，就想出了个坏主意来——
他说李老木匠都死了这么多天了也没有人发现，更没有人来给他收尸，想必是家里没人了，生后事无人料理，倒不如咱们俩来给他料理料理。
毛老三顾忌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不想去趟这趟浑水，但是孙桂却跟他说，李老木匠活了一百多岁了，家里指定藏着些值钱的宝贝，我们给他料理完后事，然后将他们的宝贝当做报酬平分了，岂不很好？
毛老三坐在自己简陋的屋子里考虑了几乎一整天。
那天，巨大的乌云低垂在天穹，几乎要掉下来，将整个村子压扁。屋子里的空气又冷又闷，人好像被卷进了水泥筒子里，有种结结实实的憋闷。
十几只鸡在后院里满地乱跑，吵得很。
全家只有毛老三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一张焦黄的脸半明半晦，眼睛偷偷地盯着自己怀孕的妻子看，看她水肿的身体坐在后院喂鸡，一把鸡食撒下去，十几只小鸡崽子全都跑过来，在她脚边啄来啄去。
喂好了鸡，她拍拍手，系上围裙，笑着摸了摸显怀的肚子，然后去灶台上炒菜，因为双手水肿，她炒得很费劲，汗湿的头发丝黏在脖子上，似乎很痒，她时不时地用油腻的小拇指拨一拨。
毛老三坐在灶膛后帮她烧火，柴禾烧得啪嗒啪嗒地响，而他想着孙桂跟自己说的话，犹豫着，考量着，心里耳里全是对新生儿哭声的渴望……
天光渐渐消失殆尽，送子观音安静地站在莲台上，眉目低垂，睥睨众生。
终于是在快要天黑的时候，毛老三拿上斧头，和孙桂一起走进了李老木匠的家。
谢谢观看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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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听羊惨叫一整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