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山里的雨已经停了，嶙峋的黑色树枝像鬼手一般重重掩映，那山阴处是深不见底的青黑。

简陋而封闭的屋子关了灯，只有灵堂上的两根白蜡烛还让它点着。

谢小舟和黄川药父子三人，并排睡在太姥爷生前所睡的床上，很挤，却不暖和。

这床被褥又冷又硬，就像一块巨大的、捂一百年都捂不热的冰床，不知道太姥爷这么多年是怎么睡下去的？

谢小舟仰躺在这么一张极为不舒服的床上，面朝屋顶灰黑的房梁和瓦片。因为烛火还点着，所以屋子里不是全黑，而是晕染着一点光亮。

然而，这些光亮实在是太过微弱了，并且总是随着烛火的摇曳而四处移动，导致天花板上能被照亮的区域都是不固定的：

光圈经过的地方，那角落就暂时亮起来，等到几秒钟后光移走了，那个角落就立刻变黑，而与此同时，下一个角落则被照亮了……

谢小舟一点也睡不着，他就这样看着昏黄的光圈在天花板上四处游走，看着那些结着蜘蛛网的角落亮起来又暗下去……他不知道那些暗下去的角落，等在再次亮起时，会出现什么？

因为床上太过拥挤，黄小铜的那条木头小腿几乎压在谢小舟的身上，实在是很沉，谢小舟没有直接把人家的义肢踹下去，只是自己不太舒服地动了动。

黄小铜感觉到了他的不舒服，主动把腿挪到下面，说：“小舟，你腿放不下就放我腿上吧，反正我那条是木头腿，怎么压都不会麻。”

谢小舟没有把腿放到人家腿上，“没事，我这样挺好的。”

除了比喜欢和人亲密接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这种来自他人的善意和友好，对于谢小舟来说过于陌生了，从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他接收到的永远是忽视、怀疑和恐惧，很少有过温暖和善待。

因为那个“大东西”，他从小到大都是旁人眼中，甚至是父母眼中的异类。

因此，相比和别人挤在一起，谢小舟更愿意把腿伸到了床外面去，他睡在最外面，左腿可以伸出被子，悬挂在床边。

谢小舟是个病弱的少年，皮肤苍白，血气少，黑眼圈重，说难听点就是只病猫。

他十八岁了，身体却没有像同龄的男生那样发育得又高又壮，反而很瘦弱，就像一株常年得不到阳光照射的小树苗，那么的苍白和孱弱，甚至连他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从小到大，在父母以及旁人眼里，他都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病秧子的小腿挺长，那样悬挂在床边，袜子和裤子的间隙就会露出一小截儿白皙的皮肤。

地板脏，谢小舟的脚没有踩在地上，就那样悬在空中，脚掌自然地下垂。

地上睡着小羊，谢小舟上床睡觉之前，用自己的围巾给它临时做了一个窝，放在床边让它睡觉。

此时，小羊贴着地板，小脑袋抬起来，两只长方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谢小舟从被子里伸出来的脚，脑袋里把谢小舟当成母亲，一味地想要用舌头去舔他。

床上的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地板上的灰尘已经全部腾空而起，一层雾似的漂浮在空中，就像是产生了意识一般，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流动，正如一条怀有旋涡的黑色河流——

而那个旋涡的中心，就是那只小羊。

所有灰尘以螺旋的形状凝聚在一起，仿佛一股小型的龙卷风，把小羊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并且范围缩的越来越小，直到把小羊包成了一个茧蛹。

似乎是被吓到了，小羊的眼睛渗出许多眼泪，身体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伸出去想要碰舔鞋小舟的舌头缩了回来，最后，像是害怕极了，用两只前蹄紧紧地捂住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似乎是故意不想要惊动猎物，因此床上的三个人都没有察觉到，地板上如此诡异的变化。

小羊不敢动后，包住它的“茧蛹”就像一滴墨水滴到水里那样，骤然散开，重新变成了一片雾，但是和原来相比，这片雾明显变得重了许多，因此不再腾空，而是贴在地板上，最后竟然像龙吸水一样，被那黑洞洞的羊圈全部吸了过去！

灰尘的流速在地板上形成一阵风，床下发出啪嗒一声动静，在寂静的屋子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刺耳。

谢小舟十分敏锐，撑起身子往床下看。

“怎么了？”黄川药问。

谢小舟说：“小铜的雨靴倒了。”

“啊我鞋子怎么倒了？”黄小铜怀疑这屋子里有老鼠。

谢小舟看了眼屋子的门，来的时候黄叔把门闩给踢断了，现在的门用一把扫帚闩着，不能像正常那样关得严丝合缝。

“大概是外面风吹进来了吧。”谢小舟躺回床上。

黄小铜悄悄跟他说：“该不会是你太姥爷回来了吧？”

谢小舟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他真的能回来就好了。”

许久之后，大家都睡着了，屋子外面开始飘起雪花，渐渐地，雪花越飘越大，成为了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

太姥爷的两间简陋土房被封在大雪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黄小铜睡到一半，尿意来袭，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难受地睁开了眼睛。

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头七夜里最好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夜是要惊动回家吃饭的鬼魂的。所以他刚才憋了好一会儿的尿，直到终于憋不住了，再憋就要尿床上了，他才悄悄地从床上坐起来。

左右两边各看一眼，老爹和小舟都在安静地睡觉，黄小铜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惊醒睡着的人，还有……

还有那个可能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坐在八仙桌上吃饭的李老木匠。

黄小铜往那八仙桌上瞧了瞧，插着的香，谢小舟盛的米饭，还有毛老三拿来的猪肉和苹果，都还静静地摆在那里。只是屋子里昏暗，原来洁白的米饭、酱色的猪肉、红色苹果都在异常的打光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一律变成了幽幽的蓝色。

这颜色怎么看怎么吓人，黄小铜胆子还算大的，但还是不敢一直盯着那八仙桌看，连忙移开目光。

还是赶紧撒尿吧。

灵堂上的白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只瓶盖那么短了，黄小铜一站起来，他的影子就被那蜡烛照得无比巨大。

影子投影到墙上，一面墙还装不下他那么大的影子，只好从脖子中间断开，脑袋的影子冲到天花板上去，和墙上的影子形成一个直角。

黄小铜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影子，真是奇了怪了。接着他每走一步，那墙上巨大而漆黑的影子就跟着他走一步，寸步不漏。

这感觉，就像是被墙上的影子跟踪、监视似的。

黄小铜不寒而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妈的赶紧撒完尿回床上去……

门被扫把闩着，要出去撒尿的话就要把扫把撤下来，这样就一定会吵醒老爹和小舟，黄小铜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到外面去撒尿了，就在屋子里解决——

他把目光投向另外一间小屋子，那个寂静的羊圈。

不知道怎的，黄小铜总觉得看黑洞洞的门里有些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是羊吗？

黄小铜心怀疑虑，迈开步子朝那羊圈走去。

一走进去，那阴湿的霉味混合着羊骚味直冲天灵盖，如同有人拿沾着屎的木棍直捅进他鼻子里，又放进去两只蟑螂那么恶心，黄小铜差点被熏死在羊圈里。

“操你大爷的这什么味儿啊！”他暗自骂道，一只手死死捂住鼻子。

仅露出来的眼睛往黑漆漆的羊圈里看，他的眼神是非常好的，这个时候就算羊圈里很黑，他也依然能看出来里面跪着两只羊。

羊跪卧在稻草上，眼睛静静地闭着，在睡觉呢。

“……”

黄小铜真是奇了怪了，李老木匠已经去世七天了，在这七天里没有人给它们喂食，按理来说它们早就应该饿得大叫了，可是实际情况却是，从他到李老木匠家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他居然从来没听到这两只羊叫过一声。

它们安静得就仿佛不存在一般。

黄小铜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难道这七天每天都有人在给它们喂食吗？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黄小铜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连忙使劲摇了摇脑袋，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然后匆匆忙忙地解开裤子，低头对着地上的水桶开始撒尿。

尿撒完了，他提上裤子，头还没抬起来，却听到那两只羊开始叫了。

“咩——咩——咩——咩——”

黄小铜呼吸一滞，心脏越跳越快，他自己能听见。

冷汗划过额头，他咬紧后槽牙，慢慢地抬起头来，竟然看到羊圈里站起来一个人！

“我操啊啊啊啊啊啊！”

谢小舟和黄川药立马惊醒，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那惨叫声是黄小铜的声音，不断地从那黑洞洞的羊圈里传出来。

他们鞋都来不及穿，直接冲进羊圈里，第一眼看到黄小铜摔在地上，裤链都被有拉，一张黝黑的脸罕见的惨白，瞪大到极致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

谢小舟连忙蹲下来摇晃他的肩膀，说：“小铜是我！是我啊，你怎么了！”

“有鬼啊！”黄小铜指着羊圈里面，“小舟，那里面有鬼啊！”

谢小舟心中一惊，扭头往那羊圈里看去，那里竟然站着一个十分高大的人影！

黄小铜抱住黄川药的腿：“老爹那里有鬼！”

黄川药用力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啪得一下打开了羊圈的电灯泡，指着羊圈对他说：“你再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黄小铜鼓起勇气一看，小小的羊圈里，那个高大的人影原来只是一个木头人。

“不对，不对啊！”黄小铜不可置信地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这个木头人，直到我撒完尿，才看见有个人从羊圈里站了起来！”

谢小舟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人偶，眉头紧皱：“你是不是看错了，它怎么会站起来？”

黄小铜：“我发誓我没有看错！我眼神很好的，老爹知道！”

谢小舟看向黄叔。

黄川药点点头：“小铜的眼神确实很好，他喜欢用弹弓打鸟，打鸟的时候，他甚至能看清天上那鸟的鸟嘴是什么颜色。”

谢小舟心下一沉，缓缓回头看向大木偶，表情十分严肃。

大木偶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羊圈里，虽然没有眼睛，谢小舟却觉得它好像有双隐形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谢小舟的手心沁出了湿汗。

这样的东西，无论出现在自己面前多少次，他都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难道是……”黄小铜看向谢小舟，“你太姥爷的鬼魂回来了？”

谢小舟没有回应他，拳头却攥得越来越紧，他浑身紧绷地看着那个木偶，直到牙齿把下嘴唇都咬出充血了，黄川药才忍不住叫他：“小舟，你怎么浑身都在发抖？”

“……我没事。”谢小舟强忍着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走到前面去。

黄小铜拉住他的袖子：“哎，小舟你干嘛？”

谢小舟回头看他一眼，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我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啊？”

谢小舟走到大木偶面前，碰了碰它：“这是太姥爷留给我的最后一件大东西。”

谢谢观看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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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去羊圈撒个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