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间,幻境消散。
蜃灯的华光被涌起的晨曦盖过。旭日的金辉烂漫而厚重,仿佛在慕月的身上轻轻地覆了一件暖和的棉披。
然而,慕月的心却好似还停留在昨夜的黑暗里——
被紧攥着,艰于呼吸。
她分明立在阳光里,却只觉遍体生寒。
郜夫人那浸透了恨意的眼神有如利刃,刺穿了蜃灯制造的幻象,将慕月生生拖拽进了泥沼似的阴冷之中。
那些令她不快的回忆卷土重来。
囚笼与风干血迹的虚影,在她眼前若隐若现。
慕月单手撑着额头,在恐惧的间隙中艰难喘息,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冰冷。
“是有些不适么?”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顾筠贤在耳畔轻问。
慕月强打精神:“还好……”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顾筠贤握住了自己的手。
少年修士舒展开五指,轻柔地将慕月那冰凉的手包围在掌中,让暖意一点点从掌心流淌到她的手上。
顾筠贤的体温很暖,融化了惊惧的严霜。
下意识地,慕月抬起眼眸。
就在那一瞬间,顾筠贤恰巧垂下了眼睑,关切的目光清澈如林间月华。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相遇。
随即,顾筠贤僵硬地挪开了目光,同手同脚地往后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分析起刚才看到的幻象:
“虽然,昨夜他们并未把话在房内说完,但他们的矛头却已经极为明确了……”
趁着顾筠贤说话时,慕月悄悄歪头瞟了他一眼:
好嘛!耳根都红了!
这才只是对视了一会儿呢!
慕月暗自抿了唇偷笑,打断了他一本正经的言语:“这个我知道!郜夫人的目的在于找我们寻仇。而且不难看出,全邦门也是想寻仇。”
“这正是我想说的。”
顾筠贤点了点头:“全邦门衰败之后,把原因都归咎于显隆城中人族与妖族矛盾的淡化。然而,他们如果要重新激化矛盾,首先需要对付的绝对是……”
话音刚落,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姓名——
蔺玦。
自从多年前龙王闭关以来,这个小少主便能独当一面,并一手铸就了显隆城今日的和睦安宁。
而这一点,也无疑使他成为了全邦门修士的眼中钉,肉中刺。
陡然间,被郜夫人提到的法力暴动忽而窜进了顾筠贤脑海。某种不详的预感随之浮现。
他眉心一蹙,赶忙问慕月:
“你可知,百年前那场海中的法力暴动是如何平息的?”
“你说的……可是那场淹没了好多城镇的灾难?”回忆起此事,慕月的面色有些凝重:
“当时的两族矛盾还没现在那么严重。我听说,最后还是龙王带领海中妖兽和修士们联手,才堪堪将引发的海啸镇压下来的。”
顾筠贤眸中一沉:“必然要联手才行?”
“是的。”慕月轻声道:“至少……全邦门的修士还没有那个能力。”
顾筠贤:“那倘若……出手镇压的只有龙和其余妖兽呢?”
“那肯定不成!这样做的危险实在太大了!”慕月摇摇头,一下子皱起了眉,“就算是领头的那条龙耗尽了法力和性命,都不一定能把那时的海啸镇压下来!”
耗尽性命……
顾筠贤的心蓦地往下一坠。霎那间,一种可怖的猜想猛然跃入脑海。
“不行,我们需要尽快找到蔺玦。”
顾筠贤疾步夺门而出,语气急促:“全邦门和郜夫人所谋划的,极有可能是牺牲他的性命,再让全邦门无耻地偷窃走镇压海啸的功劳,从而誉满全城。”
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更为糟糕的,是全邦门在趁着蔺玦牺牲、妖族元气大伤之时还会伺机反踩一脚,重新挑起两族争端。
从此,蔺玦经营已久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这远比让他死去更加痛苦。
.
但很快,顾筠贤的脚步就顿住了——
蔺玦也在客栈中。
此刻,他正一人独坐,临桌下棋。
淡金色的暖阳从蔺玦束发的玉冠上淌过,继而分割开棋盘上的黑白两色,在青丝上留下了一缕温煦流光。
他分明身处尘寰之中,俗世却绕他而行。
晨起时的客栈中嘈杂不休,凡间烟火在此汇集。而他身侧却安谧宁静,仿佛纷嚷喧乱的红尘伸长了脖子,也够不上他的一角衣襟。
当蔺玦下完这一盘棋时,顾筠贤也走到了他身前。
顾筠贤在他对面坐下,有意压低了嗓音:“昨夜我们宿于客栈当中,发现郜夫人与全邦门的修士在这客栈中秘密会面。你可知晓此事?”
蔺玦眸光微凝:“不知。”
尽管顾筠贤与他并不熟识,但是在迟疑片刻后,他仍然道出了自己的推测:
“言谈中,他们多次提及海中法力暴动一事。依我所见,他们应当是欲趁此时机,以沿海诸城民众为要挟,对你不利。”
然而,蔺玦的神色却平静异常。
他似乎对此并不感到诧异,只是拈着棋子苦笑了一声:“我早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浓云蔽日,天光渐暗。
同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了入沉默,唯剩客栈中的吵闹还剐刺着耳膜。
“还有其他的方法,能够镇压海中暴动引发的灾厄么?”顾筠贤问。
蔺玦不说话。
那一双乌玉似的眼平和而无奈,其中凝着远方重峦的黛色。
像是勘破悲喜,再无阴晴。
这样的目光,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尚余稚气的少年身上。蔺玦是个例外。
他的肩头还单薄着,却过早承担了太多。
虽然没有得到蔺玦的回应,但从他的神情中,顾筠贤隐约能够猜出——这次的法力暴动,只怕是在劫难逃。
如今,全邦门已经铁了心要袖手旁观。
所以,蔺玦一旦要在即将到来的海啸中护住沿海无数百姓的生命,就必然要冒着失去性命的巨大危险。
他这一去,极可能再难归来。
除非,他也能够放弃这千万人的性命,做到冷眼旁观。
天还未放晴,浓重的阴翳在客栈中沉淀着。顾筠贤垂眸沉吟了半晌,忽然问道:“小少主,就算知道自己性命难保,你仍然会选择救人?”
蔺玦没有直接给他答复。
他只是缓缓地收拾好棋盘,唇边浮现出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不介意陪我下一盘吧。”
顾筠贤定了定神:“不介意。”
蔺玦持白子,顾筠贤持黑子。不一会儿,棋盘上已然展开了一场无形的厮杀。
这场对弈,丝毫不亚于鏖战。
原本泾渭分明的黑子与白子逐渐混杂在一起,在棋盘上交锋、搏斗,有如夜与昼的交界线。
而这条交界线,此时正渐趋模糊。
这两人的技艺不分伯仲,每一步都在谨慎角逐着最终的胜利。一时间,棋盘上的局势竟陷入胶着。
.
当慕月在市集上转了一圈回来时,这场对弈终于分出了胜负。
最后一颗白子落下。
蔺玦指间的棋子敲击在木质的棋盘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落子的位置选得极妙,恰巧与旁边不引人注目的几颗白子连在了一起,将仅剩的黑子围堵在内。
包围圈最终形成,顾筠贤再无力回天。
见败局既定,顾筠贤不再坚持。他微笑着往后稍坐:“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蔺玦也并不自满:“是顾兄谦让了。”
黑子落败,棋盘上尽是与光明如出一辙的洁白,犹如才下过一场夜雪的平原,干净得令人心神沉醉。
然而,顾筠贤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蔺玦身旁的草编棋篓。
那里装着的玉白棋子,无一不是在交战过程中被黑子吃掉的。
从对弈的一开始,蔺玦就采取了牺牲己方来迷惑他的打法。而最终,棋篓中那些被舍弃的小部分棋子,也果然换得了大部分棋子的存活。
顾筠贤明白,蔺玦意在通过这盘棋来给他答复。
这才是他约自己下棋的原因。
那些可以被放弃的棋子,是蔺玦自比的喻体。由此可见,他已经决定好要牺牲自己了。
顾筠贤不忍地闭了闭眼:
“早在下这盘棋之前,你就已经作出决定了,对么?”
“顾兄果真是个聪明人。”蔺玦弯了弯唇角,凄然一笑:“答应我,先别告诉她。好吗?”
他的笑很淡。
淡得像琦年玉岁里的一笔丹青,转瞬即消逝在滚滚洪流之中,再望不见。
尽管蔺玦没有指名道姓,但顾筠贤还是在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蔺玦口中的“她”,指的是白慕。
他并不想让白慕知道这件事情。越早知晓此事,无异于越早让她感受到生离死别的悲痛。
更何况,知道结局却无能为力,对这个快意恩仇的侠女来说,才是最大的折磨。
蔺玦垂下眼睫,摩挲着掌心的棋子,神色一分分黯然下去。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会找寻一个时机好好跟她道别的。”他温声喊住小二,买了两个饱满光鲜的橘子,却没有下嘴的意思:
“我知道,这样对不住她。但,这已经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了。”
PS:解释一下龙族小少主戴玉冠的原因:因为是架空背景,所以没有严格按照20岁加冠来,望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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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为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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