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够成真的。
蔺玦应当清楚。
尤其是这样宏大而壮阔的愿景,若欲着手实现,必然是难上加难。
然而,一切并非没有可能。
从显隆城如今的祥和安乐当中,便可窥见蔺玦这些年来所付诸的心血。这座人妖共处的城,是那美好愿景的一个缩影。
只不过,在他声名鹊起的同时,他也触碰到了不少人的利益。
烛火“噼啵”响了一声。
房中的光影愈发黯淡下来,唯剩一灯如豆。面对这个几乎无法成真的愿望,就连慕月也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好半晌,她才开了口:“我算是知道,郜夫人是为什么会来了。”
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响起,她扒着门缝往外望,瞥见了几个修士的身影。
那些修士绝非等闲之辈,无一不是修为深厚,在仙门中的地位想必不低。
其中一人,甚至竟是长老打扮。
尽管这些人的到来已经在意料之中,慕月的心仍禁不住漏跳了一拍。
哪怕说郜夫人的来临只是巧合,那些修士的前来也绝不是碰巧——他们是特意来和郜夫人会面的。
夜还深着,门外的世界仍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那黑暗粘稠如泼墨,像是潜伏在极深处的海水。其中,漩涡诞育成形,暗流汹涌。
人人身处危机之中,却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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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蒙蒙亮时,那些修士才离开。
相较起来,郜夫人走得稍迟些。去的时候,腰间多了一块通行玉牌,在行步时叮当作响。
他们走后,顾筠贤便依着记忆,提笔将那块玉牌在纸上描摹了出来。
那玉牌的形制他并不陌生。
这个玉牌来自全邦门——显隆城附近的一个仙门。
曾经,显隆城人妖矛盾尖锐时,它根本离不开全邦门的庇护。因此,全邦门不仅总能受到城中居民的尊敬,还能定期从城中得到些好处。
然而,这一情况在近年来发生了改变。
在显隆城中人妖和平共存、一派熙熙和乐的同时,全邦门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衰退。
因此,他们的怨气不难理解。
郜夫人想必就是来利用这股怨气的。同样受到这股人与妖和平共处之风所威胁的她,显然与全邦门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很可能千方百计地阻挠蔺玦的计划,甚至不惜破坏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念及此处,顾筠贤不禁皱起眉头。
还未等他开始思索对策,房门便被敲响了。随即响起的,还有一个活泼甜糯的少女音:“是我,慕月。”
顾筠贤刚把房门一开,慕月就轻巧地蹦了进来。
熹微的晨光迫不及待地挤进室内,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圈浅金色的绒边,灿如溶金。
慕月冲他眨了眨眼:“小修士,快瞧瞧我带了什么来!”
她回身关好了门,将一盏灯放到了桌上。
顾筠贤打量了那灯一眼,略有不解:“一盏……灯?”
那盏灯极为普通,这客栈的每间房中都有一两盏这样的灯,以供客人在夜间照明。
“这是郜夫人房里的灯。”
慕月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刚才偷溜进了她昨晚住过的房间,把我房里的灯跟她的调换了一下。反正这灯都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说到这里,顾筠贤已经大致明白了——
慕月是想借蜃灯的力量,来重现昨夜郜夫人和那些修士商议的场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继而,她又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根纤长的发丝,发根处略微泛着银白。
“小修士,那房间里收拾得太干净了,我没能找到他们几人的随身物件。”慕月垂着头叹了口气,“我费了好大劲,也才找到了这根发丝,你看看可以吗?”
顾筠贤微微颔首。
他伸手在剑柄上轻轻一按,缠绕在剑上的蜃龙纹便重新化为了蜃灯。
顾筠贤把从郜夫人房里拿来的灯置于蜃灯旁,又将那根发丝在蜃灯的火焰中焚尽了:
“有劳,还请帮我们还原昨夜的场景。”
蜃灯没有让他失望。
不一会儿,灯光漾开扩散,周围的阴影却逐渐聚拢而至。房中昏冥幽暗,恍若昨晚的夜色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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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夜空算不得晴朗。
愁云闭月,群星黯淡,无边无际的黑暗将灯光围困着,堵在房间之中。
那几个修士才进了门,便对着郜夫人略一欠身:“久仰夫人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郜夫人淡淡一笑,请他们坐下。
此时已近子时,一整天的忙碌与奔波过后,人的精力已被消磨殆尽,在场众人的眼底也隐约可见倦色。
平心而论,现在其实并不适合谈事。
“今夜请你们到此深夜商谈,实属无奈之举。”郜夫人施施然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侍女深碧送来的茶水:
“因为据我所知,七日之后将会是重振全邦门的绝佳的良机。”
话音落地的刹那,全邦门的修士俱是精神一振。要知道,他们等这个时机已经等了太久了。
但很快,他们眸中亮起的光芒又灰暗了下去。
全邦门的长老沉默了半晌,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唉,夫人莫要拿我们门派开玩笑了。”
他眉间沟壑纵横,尽显沧桑:
“自打这显隆城不需要修士相助以来,我们全邦门就一蹶不振了。这多年的弊病累积下来,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机会就能够振兴的呢?”
显然,这个长老对全邦门并不抱什么希望。
之所以会来此一趟,也只不过是看在郜夫人的面子上罢了。
遭他当面质疑,郜夫人却没有丝毫气恼,只是缓缓放下了茶杯,面色微沉:
“倘是长老不作尝试,又怎会知道是否有这可能?”
她陡然抬眉,眉尾锋利如裁。
“我知道,仅凭我空口白话,并不足以取信于长老。可我所言句句属实,绝非玩笑。”郜夫人的话音中透着冷意:
“若是不信,诸位就请回吧。”
灯油即将耗尽,淡橘色的灯火逐渐黯淡了下去。
昏暗的辉光中,郜夫人起身欲走。那袭紫棠色的裙裳铺陈开来,逐渐隐没于阴影之中。
见那群修士还在犹豫不决,她索性对着边上的侍女略一摆手,下了逐客令:
“深碧,送客。”
“等等!”其他修士坐不住了,“长老许是失望太久,才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您,还望您多多见谅。”
郜夫人唇角轻勾:“无妨。”
她重新落了座,低声道:“实不相瞒,前日有人捉得一鱼妖,卖来我处。那鱼妖为求自保,竟不惜把一切告知于我。其中,就包括七日后东海中将有法力暴动。”
此言一出,满座色变。
凡是生长于沿海一带的人,谁不知晓这海中法力暴动的威力。
每次法力暴动之时,便会卷起紊乱而强劲的惊涛,呼啸着将周边的一切摧毁殆尽。
而最近的一起海中暴动,还是在百年以前。
顷刻之间,那高达百尺的骇浪就哗然掀起,以可怖的速度将整整十三座城池拆吞入腹。
房屋倾塌,哀鸿遍野。
霎时间,繁华的城池尽作炼狱,民不聊生。
全邦门的长老对这场浩劫心有余悸,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夫人,此话当真属实?”
“千真万确。”
郜夫人唇边带笑,目光却深不可测:“此事要是放在平日,定是令人忧患的灾厄。但倘若利用得好,便是全邦门千载难逢的良机。”
那长老捋着长须,似有所悟。
剩下的计划事关重大,就不再适合在外面说了。
长老略微颔首,垂手立在旁边的修士登时心领神会。他走至郜夫人面前,双手奉上了一块玉牌。
玉牌入手温润,其上隐约可见“全邦门”三字。
这无疑是全邦门的通行玉牌。持之,今后便可自由出入门派,而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外面不便谈事。”长老压低了声音,“还望夫人明日能够赏光来全邦门中一趟,详谈要计。”
郜夫人:“如此再好不过。”
闻言,长老俯身深深一揖,眼底尽是感激:“全邦门不过是个小门派,今日竟劳动夫人远道而来,献此良计,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不知……我们全邦门可有帮得上夫人的地方?”
“长老莫要说这般客气的话。”
郜夫人的话语一顿,继而温声笑道:“不过,长老猜得没错,我的确有事情需要贵派相助。”
“夫人但说无妨。”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想让贵派帮我找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
郜夫人满意地微弯唇角,那半老的侧颜消蚀在黢黑的夜色里,透着一股阴恻的狠意:
“前不久我一时疏忽,竟让他们坏了我好事。如今,是时候该好好清算了。”
“这有何难?”
长老哈哈一笑:“还请夫人告知此二人姓甚名谁,我们找人时也好有个准头。”
“这两人是近日才到显隆城的。”
郜夫人扬起尾音,其中的轻蔑不言而明:“他们其中之一,是只叫慕月的小小讹兽;而另一个则是自甘与妖兽为伍的修士,名为顾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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