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心底有点发虚。
这紧握的手,该不会是她在睡梦之中的杰作吧?
她脸上飞红,试图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以便装作无事发生。
怎料,屡次尝试都付诸东流。
慕月不仅没能够成功地挣开顾筠贤的手,反倒将他惊动了。
“怎么就醒了?才不到半个时辰。”夜风拂过碎发,顾筠贤缓缓睁开了双眼。那眸底清亮如泉,其中还隐约残存着几分流光。
慕月往下指了指两人紧握的手。
“那个……小修士,你能先把手松开吗?”她抿了抿唇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顾筠贤很少在慕月脸上看到这种害羞的神情,因为这对讹兽少女来说,简直就是一等一的稀奇事情。
但顾筠贤没来得及欣赏。
他慌忙垂首瞥了一眼,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霎时映入眼帘。登时,他嘴角陡然变得僵硬起来,那还未晕开的笑意也随即淡去了。
“我……我并非故意唐突。”
顾筠贤慌了神,赶忙松了手,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语句道歉:“只是,方才你似乎做了噩梦,如此牵手之后,你才睡得安稳些了……”
他并非不善言辞之人。然而,此刻他却只觉不知该如何辩解。
一时间,他竟是急得涨红了脸。
由于,平常慕月见惯了顾筠贤那清风朗月般的淡然模样,因此,他现在的手足无措就显得更为难得。
她不禁莞尔:“谢谢你。”
与此同时,慕月也松了口气——不是她趁着醉后强行牵的手,就好。
她的感谢显然有些出乎顾筠贤的预料,他不由得愣了片刻:“你真的不介意吗?”
“不介意啊。”慕月单手托着香腮,摇了摇头:“怎么?你难道居然希望我斤斤计较不成?”
她笑眼弯弯,如同两弯高悬天心的月牙儿,看着令人心生欢喜。
顾筠贤莫名有些心跳加速。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从慕月方才醒转开始,她的目光似乎就不曾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那目光清透如雪。
将顾筠贤轻柔地包裹在内。
哪怕知道自己正被这目光凝视着,顾筠贤竟也丝毫不觉得反感。
当然,不反感并不代表他不脸红。
顾筠贤分明滴酒未沾,此时的脸竟比慕月醉酒后的还要更红。脸庞烧得厉害,几乎要羞成了熟透的虾子:
“你为何……如此望着我?”
“我可不是在看你。”慕月狡黠地眨了眨眼,往顾筠贤身后的夜空上一指:“我在赏月。”
顾筠贤旋即抬眸,朝她所指之处仰望。
果然,当视线越过了灿烂夺目的灯火之后,半弯弦月便撞入瞳中。
弯月皎白,清辉万里,倏忽间稀释开隐于灯辉中的滚滚红尘,为这座城增了几分“何似在人间”的缥缈仙气。
顾筠贤撇开眼,垂首低低地“哦”了一声。
听语气,似乎有点失落。
慕月不禁有些好笑:“小修士,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顾筠贤猛然抬眸。
“放心吧,不是你自作多情。我刚刚的确是在看你。”见他仍旧低落,慕月赶忙笑着又补了一句,“你和那月亮一样好看。”
但其实,她一开始也没说错。
她的确是在赏月亮。
只不过,慕月欣赏的并非那空中之月,而是她眼前那个皎月似的少年。
这个人,是她心间明月。
.
夜深了,城里的喧嚣暂且告一段落。
寒雾渐起,遮天蔽月。
檐下的灯光尽灭。一辆马车从迷蒙的夜雾中驶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穿行。
最终,停在了庆彩客栈门口。
手提灯笼的侍女先下了马车,恭敬地为其照亮脚下:“夫人,客栈到了。”
少顷,一只女人手撩开了门帘。
那只手已隐约有了岁月的痕迹,细长的芊芊十指上,蔻丹暗红如血,艳得诡异而妖冶。
那是郜夫人的手。
郜夫人由侍女搀扶着下车站定,却并不急着进客栈歇脚。
她在凛冽的夜风中立了一会儿,又低声嘱咐道:“深碧,莫忘了传信给诸位仙长。就说今夜我已在此处暂歇,只待他们一来,便可共商要事。”
深碧微微欠身:“夫人尽管放心,奴婢知晓了。”
她手执灯笼,在前引路。
然而,当她往前走了好一段后,倏尔回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郜夫人没有跟来。
“夫人?”艾白回身轻唤。
只见,泼墨般的天幕下,郜夫人正昂首怒视着。
从她此刻的位置,恰能望见酒楼顶端雕刻的那只金龙。月华清光之下,那条龙五爪狰狞,鳞甲更是被工匠雕琢得纤毫毕现。
这种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滔天的怒火使郜夫人颤抖不止,她猛地攥紧拳头,指尖随即狠狠掐进掌心。
那眼底沸腾的恨色,焚心入骨。
越看这条金龙,郜夫人就越觉得愤恨气恼。在她眼中,这条龙与当年夺走她幼子的鬼车没有任何区别。
它们都是妖兽!
都是毁了她家庭的可憎的妖兽!
“显隆城?显龙城?”郜夫人陡然冷笑了一声,然而,弯起的唇角上却连一丝温度也无:
“很快,这个城里的人就会明白,妖都是十恶不赦的,他们不该对妖兽抱有任何幻想。”
她的双眸隐在黑夜中,深不见底。
单是望着这双眼,深碧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畏惧地垂下头,不再作声了。
冬夜无边。
铺天盖地的黑暗哗然涌来,将整座城都吞没了。
.
许是方才因醉酒已小睡过一会儿,慕月在客栈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久,却仍旧睡意全无。
入睡失败,慕月不禁仰天长叹。
“唉,原来喝酒不仅会误事,还会误睡眠。”她坐在床沿上,抬手揉着紧皱的眉心,满腹苦恼。
直到慕月推开窗,瞥见了顾筠贤房内的灯光。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睡不着。
终于,慕月的内心平衡了许多。她轻手轻脚地溜出房去,借着几缕浅淡的月光偷偷摸到了顾筠贤门前。
她想趁机吓顾筠贤一跳。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客栈外先传来了一声喑哑的马嘶。随即,人语声与脚步声接连响起。
有人来了!
而且,这个声音慕月绝不会认错——那是郜夫人的声音。
当她曾经被关押在铁笼之中时,那个时常命人屠宰妖兽以便牟利的女人,也正是郜夫人!
她是所有妖族的梦魇。
死亡的阴影在蔓延着。久违的恐惧犹如张开的利齿,猛地咬住了慕月。
她的后背,霎时冷汗涔涔。
然而,此时想再回房已经来不及了。空荡荡的走廊上,更无一处可以藏身。
慕月根本无从躲避。
眼见郜夫人及其随从就要进入客栈,慕月只得屏住呼吸,尽可能地缩小身形,奢望着他们不要过来。
怎料,事与愿违。
随着时间的推移,耳畔的脚步声不仅没有远去,反而越发清晰。每一下,都猛击着她的心脏。
慕月的掌心渗出了汗。
仅是这一会儿,郜夫人已然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只差最后几个台阶的距离,慕月的身影就会被她纳入眼底。
心中一沉,慕月绝望地闭起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耳后只听得“吱呀”轻响,身后的房门刹那间被推开了一道窄缝。
一只手蓦然伸了过来,捂住了慕月的双唇,将她往房间里拽去。
慕月骇然,下意识想要挣扎。
然而,身后那人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那逃离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清冽的松竹气息便倏忽覆了上来,温和宽厚却又不容抗拒。
这样的气息,碰巧是慕月所熟悉的——
只属于顾筠贤。
她长舒了一口气,任凭顾筠贤将自己拉进房中,并迅速掩上了门。
房门堪堪合上的那一刻,他们听见了郜夫人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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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慕月面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小修士,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顾筠贤道。
许是见慕月仍未平复,他贴心地倒了杯茶水,送至她面前。
清茶之中,映着一盏案头的灯火。水中涟漪微动,活像杯中堕了一轮皎洁无暇的月。
清凌凌的,煞是好看。
慕月说了声谢,抬手接来润了喉咙。
继而,她小声问:“小修士,你说那龙族的蔺玦小少主许下的,会是怎样的愿望呀?”
慕月有所直觉,小少主的愿望和今夜郜夫人的意外造访,或许会有联系。
再三地从慕月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顾筠贤似乎心情不佳:
“怎么又提他……”
晚来风急,此时一阵夜风袭来,霎时熄了案上灯烛。顾筠贤觉得,自己的好心情也随着烛光一起熄灭了。
但平心而论,要想猜到蔺玦的心愿并不困难。
顾筠贤不禁回想起方才他们在海边的所见——当蔺玦放下水灯祈愿之时,眼底隐隐闪动着光亮,慈悲而温柔。
那样的目光,像极了寺庙里所供奉的神佛。他们在香火缭绕之中悲悯垂眸,普渡众生。
哪怕所要付出的,是神形兼灭之苦。
恍惚之间,顾筠贤似有所感:“约莫是山海安康、人妖相处和谐,今后再无纷争与灾祸之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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