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醉酒

此刻,白慕正大马金刀地坐于礁石之上。

那礁石常年受风浪侵蚀,刀削斧凿一般冷硬而沉默,与她极为相衬。

只是这一次,白慕没戴那张半脸面具。失却遮挡的左半边脸上,三道可怖的疤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眼下,狰狞中显出几分狷狂的邪气。

“她脸上……像是妖兽的抓痕。”

慕月担忧地绷紧了唇瓣:“难不成,她也和我们妖兽有怨仇吗?”

要真是那样,她出现在这里委实有些不太安全。

毕竟海滩不是河岸,没有葳蕤生长的蒿草可供藏身。而且,她可不认为自己能够打得过白慕。

“应当不会。”顾筠贤放轻了语调,安抚她道:“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妖气,而且是龙的妖气。”

“白女侠是龙?”慕月问。

“不是。”顾筠贤略微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但她身边的那人无疑是龙,而且血统极纯。”

慕月这才注意到,白慕身边竟还有一人。

那是一名清隽温润的小少年,年岁似比他们两人还更轻些。他唇红齿白,被风卷起的宽袖白袍翻腾如浪,活像是下凡游玩的俊美仙童。

顾筠贤所说的龙,应当就是他了。

晚来风急,此时沿岸的游人又着实众多,他们并未发现顾筠贤和慕月的注意。

“大晚上的,把老娘叫来做甚?”

白慕对海面上的灿然灯火漠不关心,只是兀自解下随身的匕首切肉,就着咸腥的海风大吃大嚼。

吃相之豪爽,令人称奇。

她会来此,大抵跟身旁的小少年脱不开干系。

“今日乃是水灯佳节,你真的不许愿吗?”

海上华灯潋滟,在小少年带笑的眼底映进了一点明澈的光,温煦而明亮:“纵然愿望不能成真,有个念想终归是好的。”

“蔺玦,你别是想让老娘放水灯吧?”

白慕嫌弃地一皱断眉,兴致缺缺:“依老娘看,管它什么能愿望成真的破灯,净是些屁用都没有的玩意儿。没兴趣!”

这话虽不好听,却说得并不十分重。

和她先前在酒楼中一剑夺命的狠戾相比,简直就是格外开恩。

那是收敛了遍体锋芒的珍重。

对挚友的珍重。

“等等……蔺玦!”慕月初时只觉这名字有几分熟悉,旋即打了个激灵,“他莫非就是龙族的那个小少主?”

她激动地掩住唇,这才忍着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本来她觉得,白慕这名孤狼似的侠客会有挚友,就已经足够令人惊奇,没料到她这挚友也在城中赫赫有名。

白慕的拒绝早在蔺玦的预期当中。

但他并没急着劝说,只是安静地弯唇笑着,似乎在等待着她转变答案。

夜空下流光浮动,将蔺玦的瞳眸照得近乎透明。

“败给你了。”白慕叹了口气,为难地掐了一下眉心,“但老娘没带灯。这时候,街上的水灯也都卖完了。”

她使出了杀手锏。

“无妨。”蔺玦轻快地跃下礁石,在白慕不解的目光下,买了两个被商贩精心储存至冬日的柑橘。

他将橘子从顶端开了小口,挖去果肉,再往内里各装上一小截蜡烛:“谁说水灯仅有市面上那种呢?这橘皮灯虽简陋些,却也堪用。”

这下,白慕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她认命地在橘皮灯上写了祈愿,在烛火摇曳中,任其随粼粼海波漂远。

“满意了?”白慕挑眉问。

蔺玦点点头,也放走了自己的灯。

橘皮灯的暖黄辉芒有如咫尺星光,悄然点染上他的脸庞,柔软中又透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这才是他本该的样子。白慕想。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蔺玦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过早熟知尘世残酷,以单薄的肩膊担负起那令人忧心的重担。

在这一点上,她是自私的。

她承认。

不过,现在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一整晚的谈话中,两人都很默契地没问对方许了什么愿望。又或许,他们早已猜到了彼此的心愿,只是心照不宣。

.

偷听别人讲话是不道德的。

顾筠贤深谙此理。

因此,他只由着慕月驻足多听了片刻,便果断地以想四处游玩为借口,坚持拉着她离开了海滩。

显隆城中,可供吃喝玩乐的好去处极多。

水灯节专属的特色饮食暂且按下不表,单是沿街叫卖的各类当地小吃,已让人目不暇接。

但慕月最喜爱的,却是一种自酿果酒。

温热的酒水酸甜沁人,暖意不仅驱散了环绕周身的霜风,还在舌尖留下更为浓郁的果香。

慕月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小修士,你刚刚那么急着拉我离开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听到别人的事不太好吗?”

她眼神微含迷离,笑容却愈加狡黠。

这意外的提问,让顾筠贤愣怔了片刻。他如实道:“确实如此。”

“真的不是吃醋?”

“不……不是。”

“哦,是吗?那让我来试试。”慕月赌气地撅起小嘴,“蔺玦,蔺玦,蔺玦……”

她把那名字一连念了好几遍。

这一回,顾筠贤吃醋的程度远比上次更甚,就像是齿间咬碎了一颗还不成熟的山楂,酸涩得整个人浑身难受。

正当他忍不住伸出手,准备去捂慕月的嘴时,慕月却昏昏沉沉地倒在了桌上,阖眼睡去。

顾筠贤的心“咯噔”往下一坠——

坏了,她喝醉了。

“慕月?”见她双颊泛起酡红,顾筠贤顾不得心中醋意,急忙垂了眸低声唤她。

然而,慕月并未回应。

可见那果酒虽说酸甜可口,酒劲倒还不小。只那么几杯下肚,就已使她醉得人事不省。

顾筠贤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开始有些后悔,方才自己为何要放任她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了。

就在这时,顾筠贤的袖口忽然被人捏住了。

他蓦地回眸,便顺利逮住了那拽紧他袖子的一截指尖。羊脂白玉似的,只在最顶端敷着少许的浅胭脂红。

“小修士,你吃醋的样子真可爱……”睡梦中,慕月无意识地小声呢喃。

高悬的绛纱灯抛洒下如水柔光,流转着,笼罩住她酣眠时的玉颜。光影交缠间,那因醉意而染上的绯色若隐若现,妩媚得近乎诱惑。

霎时间,顾筠贤心中一动。

恍如烟霞散尽之后,柔如软缎的晚风卷地而来,悄然吹亮明灯无数。

灯火荧惑,照彻心中碧云。

慕月平日里活泼得过头,睡颜却恬静而美好,仿佛某种易碎的琉璃。

顾筠贤在她身旁坐下,心满意足地凝视了她半晌,又忽地解了外袍,轻手轻脚地为其披上。

举动之间,他都格外小心。

生怕惊扰了慕月的清梦。

厚实的衣袍隔绝了凛冬寒风,只截留下丝丝暖意。在身,也在心。

.

慕月似乎又坠进了那片幽暗里。

逼仄森冷的铁笼中,**风干后的血液沉在脚底,凝成一大片腥臭又发黏的深红。

这是死亡的气息。

而这里,是妖的无间地狱。

被锁在这里的妖族或有罪、或无辜,但在此刻,笼中的他们都是那样狼狈不堪。

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只要外面的人类喊上一声,他们就会毫无尊严地被从铁笼里拎出,继而活活剥皮抽骨,折磨至死。

而他们的皮肉骨血,则将成为市面上炙手可热的商品,待价而沽。

“爹,娘……你们在哪儿?”

慕月听见,年幼时的自己瑟缩在笼中的角落里抽泣着,一遍遍问着同样的话语:“谁能来救救我?”

但没有声音答复她。

浓重的绝望压迫着她的脖颈,逼得她近乎喘不过气。唯有黑暗是那样漫长,似乎永无尽头。

慕月的嗓子喊哑了。

她勾起唇角苦笑了一声,终是考虑放弃。

就在此刻,银月从天而降。

温和的清辉倾洒而下,绵延万里,烛照河山。月华犹如空涧流水,淌进锈迹斑驳的铁笼缝隙。

所到之处,幽暗尽数退却。

光芒取代了黑暗,温暖代替了冰冷,清香驱走了血腥……银白的月辉柔和地包裹住了慕月,一点点消融了她心间的不安。

慕月缓缓抬眸,认出了面前的身影。

那人类少年长身玉立,傲立于一地清辉之中,仿佛云端银月的化身,不染纤尘。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慕月眼眶微红:“我已经找到你了,带我走吧。我们像当年一样去赏灯……或者,去哪里都好。”

她忍着伤痛站起,疾走几步,放任自己牵住了少年的手。

因为慕月明白,这是梦境。

只有在虚无缥缈的梦境当中,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去牵住他,对他倾诉。也只有在这里,她才不用担心他会受这段情爱的连累。

慕月。

这是她脱困后,给自己起的名字。

她心底爱慕之人,乃是那云端素月。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边。

能在梦里与他牵手,就足够了。

直到醒转过来的时候,慕月唇角仍是含笑的。她稍稍一动,便察觉到身上多覆了一件衣物。

是谁的?

慕月带着这份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顾筠贤正坐在她身旁小憩。他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像是一对展翅欲飞的蝶。

而他的宽大袍袖下,藏着两人紧握的手。

十指相扣,格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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