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遗物的时候,左哲翻起了那本厚重的《观察日记·Z.Z.档案》。
起初的记录,笔触尚显克制,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疏离。然而,当页码悄无声息地滑过一百一十四页,某种微妙的变化让陆见微的记叙片段有了额外的偏差。
《观察日记·Z.Z.档案》节选
7月3日特大暴雨
凌晨三点被键盘声惊醒。
循声走到书房门口,发现他正对着暴雨如注的窗户写作。
显示屏幽光映照着他湿漉漉的侧脸——原来他刚才把整张脸投向窗外,接受大雨的瀑刷,我帮他重洗过头,擦拭头发的时候,他突然说是需要“液体对颅骨的均匀压力来刺激颞叶活动”。
但我分明清楚地看到他的耳朵发红了,慢慢地,在我往下擦拭发梢时,粉红色渐渐覆上脖子。
这下,我确定了,左哲不擅长和人接触。
另注:我的另外一个发现就是每当他描写到人物对话时,总会以三下为一组删除字符。
8月7日微风
今早终于忍无可忍,夺下了他手中那杯浓黑如墨的咖啡,换成温牛奶。指尖相触时惊觉他体温偏低得异常。
“你需要晒太阳。”我强行将裹着厚外套的他拖出门,那具总窝在阴影里的身体轻得令人心惊。他眯着眼站在秋光里,像突然被曝光的底片,苍白得几乎透明。
取回气球的瞬间,我回头看见左哲站在梧桐树下。
落叶擦过他的肩头,他默默注视着向他狂摇尾巴的柯基,镜片后的目光纯粹而困惑。然后,他慢慢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落在柯基毛茸茸的脑袋上。当狗子欢快地想往他怀里钻时,他被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向后微微一仰。
那个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以及随后浮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他的感情似乎开始外露了。
归途中小孩的母亲硬塞来两枚枫糖,左哲盯着掌心里琥珀色的糖果突然发问:“你和我设定不太一样啊。”
“书中的设定仅是冰山一角而已,现在活着的可是真实的世界啊。”
当他追问“意义何在”时,我突然嗅到某种气息——像幽深古井里浮起的月影。
但话题很快结束,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极轻的自语:“...快乐?”
夜晚,我瞧见他对着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一直重复这个词,指尖在霜花上划过一道道微弧,试图勾勒出这个词语应有的形状。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原来他那些关于人性的冰冷推论,不过是在拼凑自己永远感受不到的春天。
糖纸被折成千纸鹤收进了标本盒,与蝴蝶翅翼并列珍藏。
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被世界不动声色遗弃在边缘的、孤零零的证物。
8月15日大风
今夜,我正好整理案卷和分析报告时,我突然发现Z.Z.档案已厚达两百页。
从最初单薄的生理参数记录,到后来夹着咖啡渍的便签纸——上面是他用红笔绘制的我作息紊乱折线图;再到前日偶然发现的,被他郑重其事压在页脚的银杏叶,他坚持这是“最适合夹在侦探笔记里的书签”。
特别标注第196页:我在翻阅悬案卷宗——半年前富豪书房密室中毒案。官方结论是自杀,但卷宗内现场照片的几个微小矛盾点,窗帘褶皱的异常、书籍摆放的微妙角度——像卡在齿轮间的沙粒,始终让我难以完全信服,却又无法串联成有力的证据链。我将照片摊开在书桌上,陷入长时间的沉思,左哲路过我书桌,随意一瞥,然后不偏不倚落下两颗蓝莓。
对了,就是地毯上的果汁污渍。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他却异常精准捕捉到我推理的阻塞点。
那一刻,我不由得感慨:虽然我们仿佛运行在两套截然不同系统里的处理器,但却能在最关键的节点,输出完全同频的答案。
*
虽然左哲合上档案那刻,并不清楚那时陆见微看完他自己所写的档案后——就在那时,陆见微的感情便已突然萌动,那通过纸页所触碰到某种灼热的、几乎让他坐立难安的情绪。
可爱。
喜悦。
这两个词像走调的音符,突兀地在他惯常被逻辑与责任占据的心田上跳跃。他竟然从那些记录着左哲怪异举止的字里行间,品咂出了名为“可爱”的滋味;从那种超越言语的、近乎灵魂同频的默契中,汲取到了名为“喜悦”的甘泉。
这种陌生的、轻盈的战栗如同握住未知星球的土壤,而土壤里正违背所有常理地绽放出与他心律同步的花。
陆见微不是笨蛋,恰恰相反,他拥有着能洞悉最幽微人性的敏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情绪不该产生,更不能任其滋长。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对左哲产生这种柔软的情感?
他们的关系,本该是充满戒备的、相互试探的、甚至是互为宿敌的存在。他记录左哲,最初不就只是为了防备这个极度危险的存在吗?
而且……
是左哲,亲手编织了“木偶师”的噩梦,将他生命中珍视的导师、搭档、青梅竹马一个个残忍夺走。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那些深夜依然会惊醒的冷汗,那些结案后也无法完全驱散的阴霾,都是左哲赋予他的“叙事”。那些沉重的过去,是他之所以成为今日之陆见微的基石,怎能因为此刻这点不合时宜的“爱怜”就被轻易过去?
这太荒谬了。
难道他是变态吗?
还是说出于是对“父亲”的本能孺慕?
理智在脑中拉响尖锐的警报,一遍遍陈述着不容辩驳的事实。
可是……
可是他胸腔里的心,却像脱离了掌控的叛徒。
他无法自抑。
无法自抑地,因为左哲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开始为他流露出罕见的、真实的波动——那一深夜的请求,那被柯基亲近时一闪而过的惊慌,那因触碰而悄然蔓延的绯红,那对着“快乐”一词反复揣摩的笨拙专注,那试图理解他却最终失败的、微不可查的失落……
正因为陆见微敏锐地察觉到了左哲与整个世界之间那层厚重的、冰冷的隔膜,正因为左哲像一个被遗弃在世界边缘的、孤零零的弃猫,陆见微才更清晰地看到,左哲正在向他——仅仅向他——伸出那双苍白而笨拙的手,发出微弱的、连左哲自己都未必理解的渴求信号。
左哲在渴求什么?
而他希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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