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麻烦。
这日秦离铮买来热腾腾的栗子糕,搁在小姐面前,“满意了?”
秦离铮头回做伺候闺阁小姐的活,再有泼天的耐性也被消磨几分,他立在雕花窗外,盯着午憩过后起身的钱映仪,捏紧了指骨。
钱映仪肩头披着鹅黄披风,斜斜插了根玉簪在乌溜溜的垂髻里,尚还趴在窗后的书案上,俏丽的脸上还印着斑驳枕痕,睡眼惺忪着。
听闻这话,抬眼望向秦离铮,鼻腔里勾出软绵绵一声:“嗯?”
像是还贪恋午睡,倒把秦离铮怒意勾起几分。
这小姐何止是麻烦!自他进钱家已有五六日,别说探听些什么,她根本就没打算出门,时常懒散在这云腾阁,一时叫他去城东买梅花饮,他当是她喝过梅花饮了,高兴了便会出门。
她又不喝,一时又叫他去城西买栗子糕,绕来绕去,瞧着又不像是贪吃,更像在磨他的性子。
这厢冷淡把栗子糕往钱映仪身前一推,秦离铮目光紧盯着她,“栗子糕,小姐午睡前不是要吃?”
钱映仪眨巴着眼,仿佛是想了起来,浑身懒散的筋一瞬间搭得正了,端着腰往一旁洗净双手,素白指尖捻了块放进嘴里品尝。
嚼巴两口,她又把弯眉重叠,“不是这家,你买错了,再去一回,让小玳瑁领着你去。”
秦离铮深深吸气,向来显得岑寂寂的眼罕见浮起波澜,最终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他的背影蜇出去后,钱映仪轻扔手中那块栗子糕在油纸袋里,往案上铺陈纸笔,点缀彩墨画起小人图来。
金陵小红豆的话本子卖得不错,府学、县学的男学生们有极大的功劳。
这些学生个个家世还算不错,平日苦读本就枯燥无味,好容易得一本志怪话本,自当是夜里提着银釭偷看。
钱映仪时常画些小人图交给陈潮,命陈潮印出来贴在话本上,所画的也大多是青衣。
陈潮又贱嗖嗖想出个主意,只道是一整册的青衣图共十位,各自打乱贴向书封,若买得多,集齐十位青衣小人图,他便赠送金陵小红豆亲笔所画的武生图。
年轻的小少爷们不爱青衣,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既看了志怪话本,也自当认为自己能是武生那般勇猛之人,因此铆足了劲去买。
倒叫钱映仪与陈潮都狠赚一笔。
钱映仪今番正是在补画不一样的青衣图。
夏菱立在一旁抖着肩笑,谈起秦离铮来:“小姐,您这样整他,就不怕他被您气走?”
这几日雨过天晴,光束下轻尘微扬,钱映仪头也不抬,往纸上勾勒,道:“爷爷以为我单纯,随随便便就捡了个男人回家,我哪有那样笨?不试试,怎知他的脾性?又怎知他够不够听话?”
夏菱受教,上前替钱映仪拢一拢披风,“就怕他在心中腹诽您娇气。”
钱映仪悬停笔尖,好笑把自己轻扫,倒不谦虚,一双眼闪着盈盈笑意,“那也没说错囖!”
言讫,钱映仪探头往窗外睐一眼,扭头问夏菱:“怎不见春棠?她人呢?”
说起春棠,院外静悄悄进来位粉衣丫鬟,扎着酂白色的裙,臂弯里挎着一篮梅花,正往这头行来。
夏菱笑一笑,搭腔道:“您不是念叨了几句梅花饮?那林铮买来的您不喝,春棠惦念着您,方才趁您午憩的空档,往园子里摘最后十来支梅花去了。”
二人说话间,春棠已行至门前,在外头抖落裙边的杂草,方轻步迈进屋内,像只安静的猫,无声冲钱映仪比划了几道手势。
-小姐,您今日要喝么?奴婢去做。
屋子里熏着香,钱映仪却把梅花捻起一支,比在春棠鬓旁,笑嘻嘻凑近轻嗅,这才退后两步抬手比划。
-真美,真香,美人做的,我自然喝。
春棠被迤逗得羞红了脸,暗嗔含笑的二人,拐步出去了。
钱映仪身边两位贴身丫鬟,夏菱是打小在京师便跟着的,叽叽喳喳,随了钱映仪这位主子的性子,春棠则是钱映仪来京师后,十一岁那年与钱兰亭外出,在外头买回来的。
买到春棠时,她什么都听不见,也不说话,只木怔怔盯着钱映仪。
正巧那时钱映仪不被金陵的小姐所接纳,每日除了在纸上描描写写,便是与夏菱一起向春棠学她惯用的交流方式。
没几时,春棠捧着托盘进来,擎着一杯梅花饮送往钱映仪面前,钱映仪笑吟吟喝过两口,旋即继续勾画青衣小人图。
夏菱轻推春棠的胳膊,把眼往门口一睇,示意二人出去候着,春棠却扇一扇睫毛,忆起一桩事,忙不迭从腰间摸出一张花笺,在那束光下斜给钱映仪瞧。
钱映仪匆匆瞥过,动作一顿,接过花笺细看,倒是轻笑出声。
“我正烦近日有些枯燥呢,秋雁约我明日往她家去小聚,倒是正合我心意了!”
言罢干脆停笔,晾了小人图片刻,随后整整齐齐将图纸叠堆在角落,俏生生捉裙往镜前坐,“夏菱,与春棠一道将我打扮打扮,明日我想戴那支新得的金蝉钗,那钗漂亮,我很喜欢,再替我绾个不繁琐的发髻吧。”
夏菱应声,当即拉过春棠比划一阵,二人埋首在钱映仪脑袋后琢磨起来。
这一琢磨,案上那光束益发昏黄,不自觉已是夕阳时刻,秦离铮买到对的栗子糕回来时,钱映仪正打扮好,在廊下轻晃脑袋上那支金蝉钗的薄翼。
秦离铮见她轻描月眉,施妆傅粉,动作间裙摆微晃,像只逆来这时节的蝴蝶,不由脚步轻顿,停在廊角。
再往城西跑过这一轮,秦离铮积攒的怒倒被风吹散得干干净净,好笑自己与一朵娇气花置气,于是此刻静静看着她,只等她发觉自己回来。
钱映仪这一转身,还真就瞥见角落那抹身影,想及明日要出门,索性再瞧瞧这新来的侍卫够不够忠诚听话。
故而轻迈过去,接过冒着热气的栗子糕,这回倒是连吃两块,吃过了,才仰头看一眼身前的男人,唇畔牵出一个无害又单纯的笑,“明日我要出门,你跟着,还是小玳瑁跟着?”
秦离铮心思一动,视线先落在那袋栗子糕上,暗道买对东西把她哄开心了,果真有不一样的动静。
面上却不显,稍侧着身,当她是主子,不停留在她脸上多瞧,“我跟着。”
钱映仪点点下颌,命秦离铮去与小玳瑁说上一声。
秦离铮干脆利落擦身过,没走两步,却在雕花窗外停了停,稍稍侧头瞥了眼案上那只静静搁置的杯盏,杯口残留一抹淡粉口脂。
并非他买来那份,瞧着是新做的,且她喝过。
秦离铮眨着冷淡的眼,脚步加快几分回了与小玳瑁共用的寝屋。
很是奇怪,被风吹散的那几分怒意莫名又回灌一些,秦离铮往怀里摸出一册自制的手札,翻开一页铺在桌上,蘸墨往崭新的一页写下一行字:
心烦意乱,莫名其妙,这主子古怪,难以伺候。
字迹工整,笔锋凌厉,秦离铮盯着纸面的墨水渐干,方将手札送回怀里,又取出随身的薄荷叶泡了水灌进肚里,待醒神几分,淡然拉开门寻小玳瑁去了。
这时节,夜里仍会起雾,蒙蒙水汽聚了又散,朝霞渐在天边绽开。
钱映仪早早起身,由夏菱与春棠服侍着打扮得粉腮红润,朱唇榴齿。
钱兰亭每日要早起往工部去,钱其羽在府学住,钱佑年这两日都歇在县衙,因此钱映仪往小花厅去时,便与二婶许珺一并用过早膳。
顺道将今番要去闺中好友家中做客一事禀明与许珺听。
许珺未得女儿,向来喜爱这生得漂亮的侄女,听闻她赴宴小聚,故而将手腕上的八宝彩镯取下,又替钱映仪戴上,笑道:“你今日打扮得虽漂亮,却有些素净,二婶这镯子送你戴着玩。”
钱映仪推脱不得,只好乖顺戴着出门赴宴。
马车一路穿街走巷,两刻钟的功夫停在太平巷一座府邸前,门口正有小厮得了吩咐在候着客人。
钱映仪打帘下车时,秦离铮立在她身后不远,往门匾处扫量一眼。
晏家,南直隶工部尚书晏松的府邸。
今日天有些暖,太阳益发耀眼,小厮引钱映仪往园子里去,没几时便见几抹倩影围坐一团,身前架了些竹编圆桌,桌上摆放这时节的瓜果点心。
钱映仪人未走近,话语却先飘过去,“好啊,你们又暗自先到了!”
那几抹倩影欣欣笑了,搭腔道:“你下回早些,不就是你先到了?”
正是郭家的小姐郭月,温家的小姐温宁岚,以及这晏家的小姐晏秋雁。
秦离铮远远在廊下便停了脚,只抱臂立在原地守着。
今日晏秋雁做主约钱映仪出来,本也只是因闷而一时兴起,不过是聚在一处嬉戏一阵,说说趣事罢了。
钱映仪亲昵揽过温宁岚与晏秋雁的臂弯,挨个紧紧贴了贴,趁机轻问晏秋雁:“郭月怎么也在?她最是喜欢与我争,说话又不好听,你请她做什么?”
晏秋雁面色有些为难,“昨日写过花笺,我向我爹请示,正巧她爹在府上,只能顺道请了。”
转瞬又笑眯眯道:“放心,除了她,我还请了别人,不会叫你觉得无趣,燕姐姐也来呢。”
钱映仪把眉轻剔,“燕姐姐?”
还未再说上两句,郭月冷不丁出现在身后,狐疑道:“你们背着我说什么呢?”
晏秋雁眨巴两下眼,登时转身笑答:“没什么。”
郭月瞥一眼钱映仪的打扮,复又坐回去,歪着身子往竹编椅上靠,懒散晒一晒太阳,问:“听说前几日那吴念笙又寻你了?”
“凑巧碰见罢了,”钱映仪暂未落座,反而弯腰去赏不远处的花,稍刻,才遥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岂知这话方问出口,打从另一头的垂花门处直冲冲过来一人,钱映仪匆匆一窥,不是那前世的冤家吴念笙又是何人?
她当即往下蹲身,叫苦连迭,“秋雁!他是如何也过来了!”
晏秋雁也当头一蒙,倒是郭月盈盈笑了两声,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搭腔:“我也是凑巧碰见了他,昨日一时嘴快,与他说了。”
钱映仪暗呼倒霉,眼瞧那吴念笙又往自己这头来,忙喊:“林铮!”
吴念笙从郭月处得知今日钱映仪来晏家小聚,心头高兴坏了,对钱映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恨不能近前去痴痴望着,走起路来也是径直往钱映仪藏身的花堆里去。
已窥见钱映仪一片衣角时,吴小少爷心中窃喜,轻咳两声,状作翩翩君子之态,当即要跨步再近前两步。
未想这一步没迈动,后脖子那块被陡然勒紧,吴念笙顿觉呼吸一窒,胡乱挣扎起来。
秦离铮淡漠拎着他,又抬高了些,偏头望向钱映仪,“小姐请出来。”
钱映仪这才端端正正走出花堆,到底讲礼节,往吴念笙面前行过礼,才目露警告,“你再跟着我,我真要不客气了。”
高大伟岸的侍卫拎着吴念笙,如此一看倒有些吊诡,反倒像钱映仪仗势欺人,晏秋雁与温宁岚怔愣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忙行至钱映仪身侧,劝道:“映仪!你怎可使侍卫与他动手?长辈怪罪下来怎么办?”
钱映仪眼瞧吴念笙的脸愈发胀红,紧随他的那三两小厮也不敢上前,这才发觉秦离铮始终未松手,心中稍有些害怕闹出事,又见秦离铮当真出来护着自己,当即想趁此机会与吴念笙斩断一切。
便咬着牙关道:“以后不许再跟着我!听见没?若是答应,你就摆摆手!”
吴念笙此刻哪还顾得上什么春思,只暗道小命要紧,忙不迭摆起手来。
脖子上的禁锢立时消散,吴念笙伏腰大喘着气,缓过神来才有精力回身去寻罪魁祸首。
一瞥见秦离铮,吴念笙立时凶骂:“好个侍卫!你何来的胆子对我动手?”
秦离铮扫他一眼,在他一连声的质问下转背站在了离钱映仪不算远的地方。
到底家中长辈还在一处共事,钱映仪不愿扯破脸,也做不得晏家的主,只提着裙往一旁坐,坐得远远的。
坐下后,倒是回望秦离铮,自顾嘀咕:“还真听话...”
晏秋雁在中间斡旋,也不好将吴念笙赶出去,只好吩咐丫鬟搬来插屏,算分作男女之席了。
几个女孩子又围坐一团,吴念笙虽气恼丢了大脸,却也仍想再看两眼钱映仪,遂静静坐在插屏后,不再说话了。
这实在算得上是扫兴,钱映仪好容易才提起兴致,与三人打了会叶子牌。
渐渐地,郭月有些不耐,不打算再打,撂了牌往后靠,问起晏秋雁:“燕姐姐怎还不来?”
话音方落,郭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神秘兮兮朝几人招招手,待四面围拢了,才道:“说起燕姐姐,你们可知那蔺玉湖在前几日闹了场大的?”
钱映仪轻眨一双美目,装听不懂,“发生何事了?”
郭月自持消息灵通些,把蔺玉湖从行院被押回蔺家一事得意说了,果真见晏秋雁与温宁岚目露诧异。
钱映仪也装作一副骇目圆睁之态,“那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闹得人尽皆知又如何?”郭月被天光刺得眯起眼,笑道:“那蔺玉湖本就无用,燕姐姐当初嫁给他真是委屈了,好在燕三郎已然归家,算是燕姐姐身后坚实的依靠了,听我爹说,昨日刚往江宁县上任呢。”
晏秋雁被牵动思绪,多嘴问了句:“说起来,我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他了,只记得他打小就生得漂亮,几年未见,不知如今可有变化?”
钱映仪被“漂亮”二字吸引,只觉夸大其词,“哪有形容男人漂亮的?”
“映仪,秋雁这回可没夸大...”温宁岚性子怯弱,却也小声答道:“我也与燕三郎在一处玩过,那时我还小,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他很是漂亮呢...”
钱映仪狐疑望她二人,当即往竹椅上靠坐,“成,管他漂不漂亮,也得见了人再断言,秋雁,燕姐姐几时来?待她来了,打过照面我就回去了。”
言讫将眼往吴念笙那头一瞟,意思再明显不过。
正说着,远远传来一阵动静,打头行过来的女人作妇人装扮,灼灼耀目,丝毫未见被污糟事所连累,正是燕文瑛。
钱映仪扭头张望,不想这一眼错开了燕文瑛,直直落在她身后那道身影上。
那人穿一件缥碧直缀,肩头披着狐裘,戴一顶寻常的银冠,清雅矜贵的身形在行走时透出一股空静,面容隽美,远远望着,恰如湖中泠月。
愣神时,燕文瑛已然行至身前。
晏秋雁原就与她关系好,很是高兴她过来,忙起身上前迎着,燕文瑛欣欣笑了两声,引两方相见,“这是我幼弟,三郎,你们幼时在一处玩过,他这几年在凤阳上任,应是不陌生吧?”
那吴念笙沉寂许久,好容易来个男子,倒是有些激动,忙冲过来与燕三郎打一拱手。
他这一动,秦离铮便往前站了站,离钱映仪益发近一些。
燕三郎挨个作揖行礼,转向钱映仪时,仿佛是不认得,面色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称呼。
晏秋雁忙反剪胳膊轻推钱映仪一把。
钱映仪回过神来,唇畔噙出一抹笑,心中不禁想这世上怎有这样漂亮的男人,当即抬手要回礼,顺道自报家门。
不曾想这一抬手,手腕上那支被二婶赠予的八宝彩镯撞上桌缘的一盏茶。
茶虽算不得滚烫,却也是斟得很满,若泼洒了,她的裙摆不免又渐湿一圈。
钱映仪偷瞥那张脸,瞧他逆着光过来,心中竟生出一丝希冀。
这样的距离,燕三郎虽接不住茶盏,但因动静往前两步,凑近再让她欣赏两眼,也是好的。
揣着这样的心思,钱映仪顷刻间做出了选择,不去接那盏茶,目光渐渐落向燕三郎脚上那双皂靴,盼他再近几步。
她已然隐约闻见他身上有股柑橘香气。
好巧不巧,这盏茶并未跌荡在她裙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赶在杯身歪斜时接住了它。
杯身被那只手捧到身前,钱映仪猛然嗅见一股清爽的薄荷气息。
呆呆扭头一望,侍卫打扮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
秦离铮端着那杯茶,眼神停在钱映仪脸上,提醒道:“小姐,请小心些。”
赶走吴念笙时,钱映仪:很好!新来的侍卫很听话!
见到燕三郎后,钱映仪:侍卫有时太听话了也不太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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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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