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外祖父

车轱辘滚滚划过青石铺道,两匹骏马一黑一白,左右加速掠过无人的街道,紫檀木框系着一串清脆悦耳的风铃。

车厢内华丽明亮,镂金雕山茶如意暖炉樽在角落,小柜子里放着几条毛毯。

“路卫帅想得真周到啊。”春谱感慨道,顺手摸了摸金色蜀锻软垫,她仔细一看,面露惊色,“这不是今年陛下寿宴得到的蜀锻吗!”

秋傅“啧啧”两声,半天只道出来“奢侈”二字。

江媣上了马车后,一直未曾开口,只沉默的往窗外望去,听此言,她才将视线落回春谱身上。

和江媣眸光相撞的瞬间,春谱长舒一口气:“奴婢瞧公主上了马车后只顾往窗外看,可把奴婢吓坏了。”

“宪台公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待公主一到,风寒就立刻好了……”春谱说着就慢慢噤了声,似乎是自己也察觉到不可能,扭头不去看江媣漂亮的眼眸。

江媣自是懂得她的心意,朝她笑道:“我们春谱说不定就是个喜鹊呢。”

江媣突然想起那封放在花梨木案的书信,她拿过来拆开,里面稀疏四五行字,字迹端正得不像样。

“殿下:

若难过无法自抑,切莫自己消化,毯子下面有多条苏绣帕,马车的隔音声很好。

木案上有食盒,里面是梨花酥,玫瑰饼。

我觉得味道不错,若公主不喜,来日回京与我探讨一番可好?”

江媣垂下眼眸,蛾睫轻颤,挥去先前的阴影,一股莫名的情绪如泉水涌上心头,她不自觉拽紧了书信。

等她回过神后,马车行过了宁州,窗外郊色极好,成堆的细雪碎杂着石子枯叶混杂其中,茫茫白雪,冷风冻地厉害。

手中的信件被揉出好些个印子,犹如她的内心,波澜起桩桩水花。

春谱拆开食盒,将一碟碟摆放精致的梨花酥放在木案上,薄纱掀起一角,一抹金色漏进了车厢,恰好停在梨花瓣处,俨如走进那年暖春。

薄纱几乎整个被掀起,劲风肆意横穿在偌大的厢子内,秋傅忙倒过去拉下木帘,稀碎的梨花瓣在车厢翩跹,恍若万千舞蝶惊鸿。

春谱眸若星河,“哇”一声,伸手去接落下的花瓣。

江媣无奈的看向她,突然鼻间擦过清香,那枚最大的花瓣最终停驻在“殿下”二字。

仿佛是信的主人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江媣将信收好,捻起梨花酥,花的香气扑鼻,轻抿一口,甜腻席卷了整个味蕾。

是甜,是不错。

她这么想着。

三日后,益州林宅。

江媣最先走下马车,视线投向正前面禁闭的褪色朱门,漆金铜圈任由岁月涂画,门前的巨树木杆挺拔,光秃秃的,枯叶一片不剩,俨然一副冷清冬苑图。

这几天消息时不时就递在她面前,倒有件好事。昨日御医的信上写着宪台公情况好转,不日就能痊愈。

江媣瞧见那封信,高兴了好一阵。

只不过,今日在马车上,她频频往林宅的方向望去,春谱和秋傅只以为她是思念心切,还笑着打趣她别急。

只有她自己知道,并不是因为这个。现下方下了马车,她就觉得心慌,看到面前空荡的林宅,她内心冒出一个不安的念头。

她抬步往里走,越走越快,越过了暗香浮动的梅林,行过了数间屋子。

在最远处堪堪看到零星几个小厮聚集在一处屋前,苦脸谈论着。

她心头一紧,心中的猜想越来越趋向真实,撩起两侧的素青裙摆往那里跑,身后的秋傅察觉到不对,拉着春谱紧跟过去。

直到小厮的面庞由模糊变得清晰,石灰瓦墙处五六条裂缝映入眼帘,她才停下脚步,紧盯着桐木梅花祥云雕门。

里面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手搭在门框上,她突然回头,目之所及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视线往下移,是一棵桐树,枝干分明。

再往下是春谱和秋傅站在枯桐木的阴影里,她们似乎也明白了。

江媣回头,发鬓缠绕着的珠链垂落下来,没有声音。

她稳下心神,阖眸推开了门,屋外大风劲起,白雪飘零,不断拍打石墙,滴滴细雪砸在纸糊面,晕起深纹。

屋内泣声响起,满满一屋子的人围在床榻边,他们抹泪,他们别身。

听见动静,纷纷扭头。有人眼眶湿润,有人紧抿唇瓣,亦有人号啕大哭。

江媣目光投向每一个人,身穿御医袍的青年,偏头躲去她的视线。

江媣慢慢往前走,原本堵着人群顺开了一条路,唯有床榻处还站着一个六旬老者。

老者腰背挺直,须发半白,身上打理得利落,明明是一副精气十足的装扮,他的背影却显得落寞至极。

江媣心里闪过异样,她觉得老者的背影有些眼熟。

但她也无暇多想,那垂头白衣老者察觉到她的出现,也扭身站在了一旁。

“外祖父。”江媣轻轻喊着,嗓音宛如清泉淼淼。

塌上的人没有反应,所以她又喊了一声。

“外祖父。”

刹那间恍若回到了数年前,她被林未霜送到了林父这里,也是个冬天。

宫里的嬷嬷抱着她,放在林渡舟午睡的床榻上,而林渡舟正寐着眼打呼,她那时怕生,想让嬷嬷叫醒他,可嬷嬷笑着摇头。

她怯生生摇了摇林渡舟的手臂,还有些沉,发出软糯的声音:“外祖父。”

林渡舟眉头动了动,半阖眸子迷糊看了一眼,就又睡着了。

江媣刚冉起的紧张感被浇灭,她气鼓鼓地推了推林渡舟,大声道:“外祖父!”

林渡舟醒了,准确说是被她吓醒了。

他愣愣看着床榻上的小女孩和边上的老嬷嬷,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嬷嬷,你们到这么早。我还想接小江媣呢!”

“不早了林宪台,已经日上三竿了。”苏嬷嬷推开窗台,外面日头正好。

“林宪台,宫中的情况丽贵人想必与你说清楚了。二公主暂需您照顾一段时间。”

林渡舟坐起身子,问道:“具体多久?”

苏嬷嬷身形一顿,临走前就留下一句话:“宫中何时处理完那件事,公主何时回宫。”

如今宽敞的厢房,就剩江媣和林渡舟两人大眼瞪小眼。林渡舟似乎想起了这个,他强压嘴角,忍住笑意,拍拍江媣的头,道:“从今天开始,你我祖孙俩一块生活。”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一切仿若就在昨日。

那时她三岁,孤苦无依,唯有林渡舟。现在她十六岁,有林未霜,有皇后,有知心好友,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床榻上的白胡子老人不会再醒来了。

只是她的外祖父薨逝了。

只是差了一步,晚了一秒。

不知何时,屋内其余人静悄悄离开了,厢房内又只剩下她和林渡舟。她扶着床沿缓缓跪下,素青的裙袂沾染尘埃,擦出一道浅灰。

病塌上的老人面色苍白,眉宇却舒展,嘴角若有若无挂着笑意,可御医信中写的分明是此病最缠人,最是煎熬。

江媣咬住下唇,紧紧握住林渡舟布满沧桑皱纹的大手,他身下是绣纹绸缎的寝单,大颗泪珠倾涌而下,将月白染成了宝蓝。

“外祖父……”江媣的声音小得吓人,她涰泣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能不能理理我?”

她突然好后悔,为什么会在门外无故停留那十秒,为什么不直接推门,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您……会不会怪我?病这么难熬,撑了这么久,却因为我的原因……”江媣哽咽着,泣不成声。

“外祖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将头整个埋在床褥上,很快渲染起一大片深海花。

窗外的冷风刺破纸面,在厢房内肆意翻滚,时时刻刻提醒她。

不是十三年前,不是京城的阳冬。

是益州的严冬。

……

过了许久,直到屋外有人喊:“公主,时辰到了。”

江媣吃力地起身,擦拭掉泪水,最后深深望了眼林渡舟,应道:“进来吧。”

管家和几个小厮陆续搬着箱子走进来,嚯得一声箱子倒在地上,地砖起了淡淡一层薄雾。

打开箱子,是件四品深蓝云雁圆领袍。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大片的阴霾藏在树梢的背后,变得灰蓝。

江媣双手阖上桐门,背过身靠在门檐上,神情没有起伏,只一双丹凤眼尾泛着微红。

门外等候已久的春谱秋傅赶紧迎了上来,心疼道:“公主先去歇着吧,宪台公府的大小事宜还得由您安排。”

“太医已经向宫里传消息了。”

江媣点头,视线不经意划过院子角落处的一抹牙白。

是方才站定在床榻前的老人。他正侧着身,时不时抬手擦过面庞。

江媣突然想起,曾经林渡舟跟她提过自己有个总角之交,只不过那人游历四方,从不在一处停留,而自己也总随官职去往别处。

想来,这就是林渡舟每每接到来信,明明心里高兴着,却要骂好一通才罢休的好友。

江媣叹口气,垂头吩咐春谱:“给那位老人家也安排间厢房。”

其实已经落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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