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渡舟

次日夜,小殓。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到了晚上众人才得以歇息。须发斑白的年长长老拄着拐杖坐在灵堂中央,身边是个空灵柩。

三弧棺通身漆黑,偶有一两处点缀了朱红,不显单调。灵柩的两侧描了金边,其下刻着云烟纹路。

既是小殓日,本不该是他这个做长老的守夜,只不过林渡舟膝下只有一女,如今进宫做了娘娘,恐怕此生难出皇城。

每每想到这里,林长老不由得叹息,算起来林氏父女已有十年未见。

林未霜未入王府做侧妃前,林渡舟总爱显摆自己这个女儿,今日为他送粥,明儿替他按肩,后天……

他按耐住心中所想,举头望向绢绢白幡 ,相互缠绕,拍打在门上素帘,狂风肆虐。

连同身后的白帷幔微微起伏,江媣和其他女眷坐在素青帘后,她静心听着风声贯穿整座灵堂。

其余女眷只低头做着手中的事宜,屋内静悄悄的,鲜少有人瞧着江媣。

林大娘边折纸钱,边小声涰泣道:“可怜啊渡舟,好好的人怎么就染了小病走了呢。”

说着她放下手中纸钱,背手抹去泪痕,身边的林二娘拿出绣帕,声音哽咽:“长姐莫哭了,大哥肯定不愿意见到我们因为他难过。”

“哼,说劳子善人长命,渡舟这一生论为官为子为夫为父,谁敢不道一句好?”林大娘冷哼一声,眼里带着狠厉,和一抹未被察觉的恨意,“听说前几日宁州那狗官干拐小孩的勾当,怎么不是这种人去……”

林大娘话未说话就被一只玉润的手挡住,顺带着口中的话一并抵了回去。

林二娘小声提醒道:“长姐,这些话不能乱讲,头上那位还未做出决断,不好讲的嘛……小心祸从口出。”

林大娘不甚在意,只撇嘴继续折纸钱。

江媣把一切尽收耳底,现下是离开宁州的第四日,路璟淮和柳长青压着王予雍等人也该到京城了。

她倒是不担心陛下会包庇王予雍,至于怎么判决,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王予雍牵扯着皇后一脉,虽是远房旁支,但到底姓王。

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从古至今的规矩。

大街上空无一人,更夫敲响第三声梆子。

三更响,子时到。

恰巧,林长老方拄着拐杖,身边的小厮小心扶起他,大门外走进一个年长的素衣老人。

老人两鬓斑白,双颊红润,脸上的胡须清理得干净,年岁上比林长老小了十余年,精神气不输在场的任一男丁。

林长老吃惊道:“老先生……您怎么来了,您可是贵客。”

袁老摆手,眉眼似有倦意缠绕,随手指了指外头,树梢的枝条正歪七扭倒着:“林长老外面风劲大,小心身子。”

林长老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后径直离开了。

窗畔枝条微晃,劲风呼啸穿透枝隙发出“呼呼”的响声,纸糊面上俨如一场待开的皮影。

江媣偏头扫视前庭,蓦地发现多了道素白身影,她问向从外头刚回来的春谱:“那位老先生几时来的?首夜不是亲属来守吗?”

春谱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她看向前庭,答道:“听说了,是老先生要来的,刚来了一刻钟。”

江媣点头,不再多问。稍过了会,她又道:“给前庭的男丁加条毯子,外头风大,别着了凉。若是不够,先紧着年岁大的。”

“是。”春谱应声离开了帷幔后。

寅时一过,随着第五声梆子,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一道银白划破了天际,隐约可以听见街上商贩摆摊的声响。

鎏金莲花波纹烛台的罩子里,昏黄的焰影攀上白堂壁,经风一拂,烛火轻晃,壁间烛影忽烁忽明,宛如一朵诡秘盛放的冥花。

白帷幔内的女眷大多都歇下了,有些依在花梨木椅上,有些伏在桐花雕桌边上,静谧的曦光笼罩其间。

林大娘撑在方桌,身子慢慢倾斜,眼看着就要倒地,所幸林二娘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林大娘睡眼朦胧,微张眸子,语气含糊:“小妹几时了?”

刚说完就又睡去了,只留林二娘一脸无奈让她抚在肩上,白皙的手指沾染层层银粉,幽暗的室内,引人夺目。

江媣将暖毯一条条盖在女眷身上,到了林二娘处,她驻住迈步,温声道:“二婶婶辛苦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晨起,去休息吧。”

林二娘眉眼松散,弯唇:“好。”

江媣挑起白穗素帘,穗子尾处的流苏颤颤摇晃起来,似乎意有所指,皆指向了坐在主座上正不断点头的老先生。

老先生身上干净,软座下脚前的月白绒毯塌在地上,堆成小丘。

江媣叹口气,唤来了路过的小厮。

“重新拿条毯子给老先生盖上。”

“是。”

江媣走过枯桐树的脚步一顿,寂静的院落里,玄夜笼罩,遍身全是一色。

可此时,那棵枯桐树前莫名多了点草绿。

她蓦地想到病树前头万木春。

桐树衰败,而万物生。

秋傅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忙放下手中砚台转身一看,门后走进来个影青流云宫裙的姑娘,姑娘青丝垂落于腰间,只留一缕搭在蓝蝶纹样的前襟,发鬓簪了只玉兰银步摇,犹如谷中幽兰。

“公主回来了,砚墨已经备好了。”

江媣淡淡“嗯”了一声,狭长的眼眸里充斥疲倦,柳叶眉懒散下来,接过秋傅轻递的素白宣纸,提起笔墨,缓缓写上“儿臣媣请父皇万安”。

春谱在一旁磨墨,小声嘀咕:“公主本就没得休息,每每写完问安折就要占掉好一半时间,还有三日身子怎么受得了?”

江媣不动声色,内心明白春谱是好意,只耐心解释道:“祖上的规矩,改不得。”

一柱香后,素白宣纸点上属于它的最后一笔浓墨,春谱小心取来,放在梅花八菱窗边上晾干。

“公主快去眯着吧,这奴婢看着呢。”

江媣不再推脱,她确实也熬不下去了,堪堪躺下,眼皮就沉重的耷拉不开。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刚到林宅一月,某天深夜,她突然醒来,看着满屋子暗色,内心不由得恐慌。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雕窗里树影婆娑,时不时发出“簌簌”声,宛若盯上猎物的兽豹渡步靠近。

小江媣拉起被褥,将整个身子藏在里面,害怕得直打颤。等林渡舟发现她,已经过了有一会儿了,稚嫩的小脸满是泪水,眸子泛红,可把林渡舟心疼坏了。

他把小江媣抱在怀里,嘴里不停说“乖别怕,都是假的”,任是哄了许久,效果微乎其微。

他看着怀里的孙女仍旧哭着一张脸,丝毫没有停下的架势,他苦笑道:“怎么和你母妃小时候一个模样。”

“罢了罢了,你这个样子现在也睡不着,外祖父给你讲个故事,可好?”林渡舟直起身子,往腰后垫垫子,温热的掌心将小江媣拢住,手法娴熟。

“咳咳……这个故事别告诉你母妃。”林渡舟叮嘱道,见江媣懵懂点头,他露出欣慰之色,转头嘀咕了一句,“否则又要说我十几年想不出第二个故事。”

那天夜里,小江媣双眸宛若流星,泪痕一时忘记擦去,仰头望着林渡舟滔滔不绝的样子,兴奋的摇他手臂:“然后呢然后呢?”

林渡舟眉眼含笑,摸摸江媣的柔发,顺手拭去挂在她脸颊上的残泪,指着梅花椭圆雕窗:“他认为就算身处漆黑,只要前方尚有一抹光亮,哪怕微乎其微,他就不会失败。”

小江媣那时不懂,歪头问他:“为何?”

“曦光就是希望,人有了希望,才有主心骨,才能一直向前,永站不败之地。”小江媣一脸困色,林渡舟不多解释,“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难道长大就能什么都知道吗?”小江媣挣脱林渡舟环住她的手,继续发问,似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外祖父,这么黑的夜里,如果只有一点光,肯定会被吞噬干净。”

林渡舟沉默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重新把她拥入怀里,低声“唉”了一句。

林渡舟哄完小江媣入睡,看着她的睡颜,缓缓开口,声音变得低沉:“媣媣,外祖父情愿你一辈子这么想,最好永远不要变。”

“若我能护住你和霜霜就好了。”

林渡舟轻手轻脚离开床榻,生怕吵醒小江媣。他披了肩外袍,站在梅花椭圆雕窗前,举头望着空中冷月,呢喃一句。

“是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夫人。”

忽得远边鸡鸣此起彼伏,引得飞鸟惊起,无数掠过上空,遮住了皎皎明月,也遮住了林渡舟的神情。

那道低沉又活络的嗓音懒懒响起,埋藏在风声中,听不出情绪的变化。

“那年花灯节初次见到你,巧灯环绕,照得通明。你正为怕黑的孩童讲故事避其恐慌,如今这个故事我也同媣媣也说了。”

“媣媣的神情和那个孩子一样,眼眸里满是星星。”林渡舟顿了顿,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

“夫人,二十二载,我很想你。”

媣媣没有折纸钱是因为她是未出阁女子,古代不能直接接触冥器

参考了明代永乐年,安成公主为外祖守灵,每日递“问安折”

漆黑描金云纹棺材取自《大明会典》《大清通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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