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风穿戴妥当,顺手将桌上的盒子捞在了手中,打开后忍不住笑了——
一只粉红水晶珠串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水晶晶莹剔透,颜色娇嫩,难得那些珠子的大小颜色都一样,戴在何仪手上,不知道有多么好看呢。
穆清风合上盒子就要走,却被杜祥拿走了盒子:“身份——穆头儿,身份呐。”
穆清风浑身不悦:“说什么身份?一串珠子,小仪还用不了了?”
“……我没说嫂子,我说你,”杜祥坐到了椅子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头儿,您低头看看您今天的穿着打扮,您觉得,您就算是砸锅卖铁、您置办得起这样漂亮的珠子吗?”
穆清风垂眼望。
他身上是上回穿过的库锦衣裳,因为洗过几次,颜色有些暗淡,瞧着旧旧的;再往下看,他脚上的皂靴也穿了段时间。而他头上呢,网巾银簪,总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看就知道他家境一般。
要是带着这串珠子去了……那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家境不错。
穆清风叹了口气:“那我空着手去?多不好看啊。”
“……”杜祥也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上回穆清风从南京织造局备了礼物,因着王冠的事情,八百里急递让人把信送给了皇帝,不等收到回信就做好了计划;等皇帝回信后呢,他直接把在南京的见闻给写成奏疏报上去了。
当然,他顺带让人把那两柄团扇给捎回京城。
除开何仪,穆清风还给别的亲友准备了不少礼物,虽说那些人的礼物加起来也比不过何仪一个人;后来他得了这只漂亮的手串,就顺手给带回来了,没想到不能带……
穆清风纠结良久放下了手串,又将只小小的盒子塞入袖中,一出屋子就看见了柳智。
柳智火烧眉毛一样在台阶前走来走去,见了穆清风,他停下脚步,身子却不由一斗,勉强笑着喊了声哥。
“……又闯祸了。”穆清风声音平静得有些无奈:“没事,先在我这里待着,等过几天我闲了,再好好说你的事。”
他这个表弟啊,杀人放火的事情做不来,但零零碎碎的小毛病不少,尤其好色;虽说闯不出来什么大祸,但穆清风现在忙着见何仪,没空听他说话。
还是先看了何仪再说表弟的事情吧。
穆清风打定主意,立刻抬步离开,忽地被柳智拽住了胳膊:“哥你是不是要去看嫂子?”
“不是,”穆清风迫不及待地想见何仪,想也不想地敷衍他:“我有些公务要做……你先在家里待着,一切事情等我回来了再说。”
言罢掰开柳智的手,一连快马加鞭地去了梁从训府上,果然看见了在院子里绣花的何仪。
穆清风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他信步走到何仪身前,近乎贪婪地望着她。
何仪悄无声息地绣着手里的帕子。
穆清风低头看了眼,见她手里是块帕子,一角是一穗高粱,赭红果实累累垂下,眼见就要绣完了,便放心开了口:“小仪,我回来了。”
有回何仪绣着帕子,他过去就叫她,扰了何仪做事,气得何仪好几天不理他;自打那之后,穆清风就不敢打扰她做事了。
何仪手一顿,眼睛从帕子移到了穆清风脸上。
穆清风瘦了许多,可精神极好,这会儿笑望着她,眼睛亮得惊人。
见她抬头,穆清风顺手取下她手中的帕子:“怎么是这副表情?谁欺负你了?”
何仪只是皱眉望着他,穆清风略一思量,立刻又笑了:“是何御史的事情吧——我和诏狱里的兄弟有些交情,你放心,他不会出事的。”
何仪眉头微微蹙起。
真好啊,他还在骗自己。
何仪也不喊穆清风坐下,只低低笑着问:“你和穆飏……有没有交情?”
穆清风打了个寒颤。
何仪性子倔强,但很懂人情世故;当初他追到丰隆堂里去见何仪,何仪气急了也没有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就算私底下,她做事也很得体,提起林月殊不是称为林千户,就是叫做林大哥,从来不会直呼其名。
如今直接叫锦衣卫指挥使穆飏的名……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穆清风眼睛直直望向何仪手腕。
何仪两只手腕都莹润白净,只是空空荡荡的,丝毫瞧不见那串明丽华贵的青金石手串。
穆清风心头的不详越发重了。他面上不显,顺口回话拖延时间:“穆指挥是我们头儿,我有幸见过他几次,但没说过话……说起来,他倒是赏过我几次。”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
何仪皱眉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微微垂眼。他是狭长的丹凤眼,一垂眼就只能看见黑漆漆的眼睫,全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他左手微微握拳,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青金石手绳。
他肤色深,青金石就越发显得湛蓝。
何仪有些想笑。她想痛骂穆清风,偏偏何御史还在他手里,何仪根本不敢;她勉力压下心头的愤怒,顺手将头发拨到耳后——
初夏惠风和畅,吹起何仪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搔得她脸颊痒痒的;何仪拨了头发,又问了一句:“那你认识柳智吗?”
穆清风摩挲青金石的动作立刻僵住了。他慢慢抬头望着何仪,脑海中忽地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方才柳智在外头拦着他,根本不是为了让他收拾烂摊子,而是为了何仪!
柳智把事情捅出来了!
穆清风心中一紧,忙涩声开口:“我——我认得他……”
说话间,穆清风已经蹲跪在了何仪身前,手握着她手抬眼望她:“小仪——小仪你听我说——”
说?
说什么?
说他是柳智表兄、是锦衣卫指挥使?
说他瞒了她五年,直到方才还负隅顽抗,想着继续骗她?
可何仪不爱富贵,性子又犟;她要是知道了一切、一个生气不要他了怎么办?
上回他说是百户,何仪气得一个月没有理他,最后他拿继父设了套,何仪才原谅了他……
穆清风心口一松,又抚着她手急忙解释:“是,我是穆飏……要打要骂都随你,但你先要和我去趟诏狱——”
“诏狱阴冷,何御史进去后不知道有多害怕;他既然救了你,那咱们要知恩图报,不能让何御史在诏狱里担惊受怕,你说呢?”
“等探望过何御史了,小仪,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会有半个字的怨言,好么?”
林月殊一早和他传了话,说何芳救过何仪,这回何芳下狱,何仪哭着求梁从训帮忙,要他好生照顾何芳。
对,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何芳在,何仪就算再讨厌他,也没办法扔了他!
倘若何仪真的扔了他,他就用何芳威胁何家人,让何家人来求何仪找他!
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但却能留下她!
穆清风心思百转,忽觉脸上一热,随后湿漉漉地四散开来。
他抬头,见何仪不住落泪,不由慌了:“小仪、小仪你别哭啊,我——我说真的,要打要骂都随你,只别哭啊、当心哭坏了眼睛——”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我怎么敢?”何仪不住抽噎,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位高权重,我能拿你怎么样?!”
“我——”穆清风一时语塞:“这、这和身份没关系,我不会欺负你——”
“你骗人!”何仪又哭了起来:“你提何御史做什么?是不是想要威胁我?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你就要对他动刑?!”
“绝对没有这回事,”穆清风就算有这份心也绝不敢表露出来,他急忙反驳:“小仪,咱们认识了这么久,我是那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我又不认得你,”何仪止住眼泪,可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只好睁大了眼睛,好不让眼泪掉下去:“你发誓,绝对不会欺负何御史!”
穆清风沉默地望着何仪,何仪越发慌了。她掉着眼泪催促:“你快发誓!”
“……”穆清风如何还能看不出何仪的心思?
她分明就是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怕他私底下给何芳动刑,故意逼他发誓。
“……小仪,”穆清风声音沙哑至极。他抬头望着何仪,忽地一声苦笑,苦意自他唇角蔓延开来。
何仪有些心虚,下意识去拨穆清风的手。
穆清风任由何仪拨开。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忽地自嘲而笑:“也是,我什么名声,哪里配得上何姑娘?”
“何姑娘一心报恩,怀疑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既然何姑娘担心,我让何姑娘放心就是——”
“我穆飏对天发誓,倘若对何芳动刑——何芳所受刑罚,必将十倍报还我身。”
发完了誓,穆清风慢慢放下了手,又抬头望着何仪:“小仪放心了么?”
何仪嘴唇嗫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之前被柳智轻薄,何仪气得想跟穆清风彻底断了,偏偏有何芳在,她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回穆清风要回来,她设想了无数遍,想着一定要哄好穆清风、让他帮着照顾何芳;可一见到穆清风她就又气又怕,见他态度谦卑、又见他主动提到何御史,她心头害怕得厉害,忍不住就逼他发誓不为难何御史了。
这会儿穆清风问她放没放心,何仪也弄不清他是真心发问、还是故意讽刺,一时间也不敢开口。
穆清风望她一眼,忽地将头埋在她膝盖上,闷闷地抱怨着她:“我奔波了快一个月,你不问我累不累么?”
何仪腿一抖,原本就松松握着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用手掌去抚摸穆清风的头:“那你累么?”
“见到了小仪,我就不累了,”穆清风声音松快了些,又问:“你不问我,在外头吃饭合口么?”
何仪一下一下摸着穆清风的头,忍不住笑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问吃饭这样的小事?”
“为什么不问这个?”穆清风一声冷哼:“若能民务稼穑,则四海升平、天下无事;吃穿二字何等大事,何姑娘全不在意?”
“饭不可一日不食、衣不可一日不穿,这样重要的事,何姑娘却斥之为小事,真是……”
“好好好,那清风在外头吃饭合口味么?”何仪给面子地问了一句,穆清风一声笑:“我不知道。”
“按理说,他们置办的饭菜应当不错,可我全尝不出滋味来。”
“我每尝一道菜,就想这菜合不合小仪的口味,到最后饭菜都吃完了,却不清楚它的滋味。”
“对了,我在南京吃了梅花糕,很甜,你一定不喜欢。”
何仪一下一下地摸着穆清风的头,忍不住低低叹息起来。
穆清风喜欢她,她却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穆清风。
却见穆清风抬起头来。他笑得明媚:“成了,不逗你了,咱们去诏狱吧。”
何仪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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