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建德十七年四月,皇上以中旨除授泗国公裴珩之女裴泠执掌北镇抚司。

年方仅十八!十八!还是女子,女子!

此道中旨无外乎是平地一声雷,炸得朝野上下瞠目结舌。

首先发难的是兵科给事中,因为按正常程序凡镇抚司铨选要经兵部询访考试,他有立场也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奏疏内言辞犀利非常:

“本朝镇抚司官进用,宜由兵部推举,未有传奉得者之例,且以红妆代紫绶,大骇听闻!臣等窃惟祖宗之制,礼者,国之防范,人道之纪纲,朝廷之礼,所以辨上下、正名分。太.祖言男子妇人必有分别,妇人家专在里面不可出外来,遑论入朝为官?镇抚史专理刑狱,需熟谙文移,通晓律意,彼妇人有此才乎?即圣意有所定夺,此例一开,天下纲常扫地,伏望皇上鉴纳良言,收回成命!”

建德帝的批复很快下来,科道官本已做好抱团一齐发难,联名论奏的准备,但此批复一出,诸臣悉数闭嘴。

“朕观世事,巾帼不让须眉者众矣,南疆有冼夫人,唐有平阳,宋有梁红玉。朕欲询诸卿,是否华夏女杰,隋文帝容得,唐太宗容得,宋高宗容得,朕容不得?

“本朝泗国公通经史兵法,文武兼备,南平倭寇,北固边疆,有其父必有其女,裴泠于辽东东昌堡一马当先,大溃鞑靼。朕已试以艰险,察其忠诚,断可任用,若循常制,尔等必百般阻遏,凡所经由,罗织以难,朕甚头痛。今兵部有疑可再询访考试之,切勿以男女之异妄生偏见,蔽壅天地之才。”

建德帝直接给这道中旨定下了调子——你以为是我想发中旨吗?还不是你们逼的!真按规程走,每一步都给我卡,没完没了,我的头痛不痛?人我反正保定了,你们但凡有不同意的,那就是在说我不如历代帝王。

自然,没人敢让建德帝不如,所以容不得也要容得了,好在是武官,否则跟个妇道人家同朝论政,士大夫颜面何存?

五月,裴泠通过兵部的询访考试,正式走马上任。北镇抚使品衔虽低,却是柄陟崇要,建德帝另增铸北司印信,一切刑狱毋关白本卫,卫使亦不许干预,或可以说至此北镇抚司与锦衣卫只余挂名关系,本质上它已成为一个只对皇帝负责的独立法司。

一袭飞鱼服,腰悬绣春刀,冷面冷言,独来独往,这是京官们对这位外廷女官的所有印象,当然,多余的也不想了解,进诏狱了解吗?每每裴泠不拿正眼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心就很安哪。

建德二十二年二月,南直隶原提学官因丁忧去职,圣上敕令翰林院修撰谢攸加衔南直隶提学御史,主持科考,整顿学风,并遣北镇抚使同行,即日出发。

提学官虽不能干涉地方司法,但搭配北镇抚使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只是北镇抚司行事向来神速诡秘,倏忽掩至,专打你一个措手不及,此次怎么一反常态,转为高调行事了?

总归不管低调还是高调,碰到北镇抚司还能有什么好事?明为整顿学风,实为整顿官场,南直隶,颤抖吧!

南直隶:呜呜呜呜……

*

阳春二月,江南春风过颈,万物复苏,北京城的春天还没来,夹袄还牢牢镶在身上,但阳光是一天好过一天,日晷移影,季节正在流转。

清晨的胡同尘嚣喧嚷,犬吠声声,只见一老一少开门出来。

“儿啊,听说船上尽是吃些盐渍腌肉和风干腊鱼,娘给你备了白菜、萝卜和冬笋,还有艾窝窝是今晨刚做的。”谢母把手中沉甸甸的包袱递过去。

谢攸掂了掂重量,笑道:“娘,官员出京办公自有廪给,行船途中也会停靠,儿子饿不着的。”

“你何时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还一走就是三年,娘怎能不担心?”谢母忧心忡忡地嘱咐,“娘去郎中那儿给你抓了药,船上熬药不便就做成了香囊,头晕难受闻一闻,还有生姜也在包袱里,咀嚼姜汁可以缓解恶心呕吐。”

“好,我都记下了。”谢攸微笑着拍她的手,“时候不早了,儿子还要去租脚驴,得走了。”

“嗳……”谢母眼睛紧随,依依不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敲响青石板路,一个头戴官帽的锦衣校尉策马闯进胡同,巷子逼仄,行人不得不紧靠墙壁避让。

看清来人,邻里阖门的阖门,跑开的跑开,适才还喧闹着的胡同仿佛一下子被弄堂风刮得干干净净,什么声音也没留下。

校尉翻身下马,作揖道:“谢大人,镇抚使命某护送大人去码头。”

谢攸顿了顿,暗道前几日才迁居来此处,还未上报户部,应是无人知晓,但转念一想,锦衣校尉在京师星罗棋布,朝臣私语民间异动,无所不察,便也不足为奇了。

“那就麻烦缇骑。”他亦作一揖。

校尉遂上马朝他伸手,谢攸随后跃上马背,回身道:“娘,儿子到了江南就寄信回来。”

面对锦衣卫,谢母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只是点头挥手。

太阳彻底从远方烟雾弥漫的地平线升起,踏踏马蹄声渐微渐弱,消失在转角。

除去冬季禁船期,官员南下一般走水路,通州张家湾是京杭大运河北端的客运码头,亦是皇家漕运码头之一。

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季,漕河于近日开船,只见运河里舟楫辐辏,帆樯如林,其间商楫客楫居多,却也有一艘船体庞大的漕船,赫然夺目。

自成化七年,漕粮便由来自六省一百二十四个卫所,共十余万漕军负责运输,其中南直隶出粮最多,而南直隶中属苏州一府承担最重,这艘漕船船身以“苏”字标识,正是苏州卫的船。

漕船每年抵京和南返都是有期限规制的,南直隶的行粮时间为五至六月,待秋汛结束即要借西北风南返,否则冬季河水结冰就会被困住,这艘未及时返还的漕船故而被北镇抚司征用南下。

校尉把谢攸带到漕船前,还未下马便有三五运丁从船上迎出来,皆衣着墨黑,外披短打式皮甲,腰悬雕刻“漕运官军”的铜牌,因常年负粮行船,他们走起路来多是驼背。

又有一匹骏马缓缓而至,这是一匹高头大马,通体赤色,鬃毛光滑如丝,其上便是锦衣卫北镇抚使裴泠,她未着飞鱼服,穿一身劲装,乌发高束,看着众人,没什么表情。

校尉赶紧下马行礼,运丁们也纷纷躬身,姿态谦卑地唤她“上差”。

要说钦差,这里是有两个的,凡是北京外派监督地方的官员都被称为钦差,运丁们赶紧同也在马背上的谢攸作揖问候。

该问候的都问候了,除了两位钦差还没互相问候。

谢攸先翻身下来,拱手同她道:“承蒙镇抚使遣人相送,不胜感激。”

裴泠高坐马背,淡淡回说:“学宪无须客套。”

这一来一去,对话便终了,两人虽同朝为官,但因北镇抚司的特殊性质,基本碰不着面。谢攸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圣上派她来是辅助他整顿学风的,许是借他这股东风来隐匿行踪,他猜想行船不久这位镇抚使便会消失不见,所以也没有打交道的必要,碰见点头也就足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船,裴泠径自去了船舱,谢攸则站在船舷边遥看,但见岸边有驼队集合,少顷几根金丝楠木从皇木厂里运出来。

这些楠木伐于四川深山,经长江水运抵达南京,再转运河北上通州,最后由通州车户陆运至京城,整个过程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沿途各省征调民夫,接力拽运,参与者数万人,待运进紫禁城后便会交御用监制成一张架子床,这是三年前圣上应下要赏赐给贵妃的。

蜀道天险,窄处仅容一足,山间瘴毒浸淫,民夫入山伐木,进一千,出五百,见此金光流转的珍稀进京之盛况,谢攸只觉悲叹。

“顺风顺水——漕运永昌——”

运丁们起锚摇橹,扬声高喊。

漕船即出,民船尽数让道。

脚下木板轻晃,船头劈开水面,高耸桅杆上写有“漕”字的旗幡猎猎作响。

船上配备了官舱,位于桅杆附近,两官舱相对着。谢攸弯腰走进没关门的那间,里头不大,一张简易床铺和一张桌案便是全部,舱壁开一扇小窗,用纱网遮挡,舱内光线晦暗,白日里也需掌灯。

他把沉沉的包袱放在桌案上,拂袍坐于榻,只听“吱呀”一声,床板叫了。

谢攸赶忙起身把门关紧,两间官舱仅相隔两尺不到的过道,怕是任何响动都能被听见。

对面没什么声音传来,倒是他这边,床板像跟他有仇似的,动一下叫一声,就算他不动,但凡船动作大点它也要叫。不过很快他就不介意床板的声音了,因为他本人吐得哇啦哇啦响。

“呃呃,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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