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护送

他是宛平县人,宛平属顺天府管辖,进京自然无需水路,即便步行也就半日至一日功夫,没吃过赶考的苦,亦不曾奔走长途,对行船的认知仅限于元宵节积水潭上的画舫。

尽管香囊每天要闻八百遍,生姜也嚼光了,总归全不好使,谢攸如今方知乘舟之艰,只觉胸中气逆,喉间酸涌,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吐个一干二净,好在漕船夜不许行,他还有喘息时间,但总是刚缓过来,又马上不行了。他也没力气出去,身处幽暗官舫,亦不知日月流转。

这天运丁又来送清水,谢攸便问他:“过去几日了?”

“回学宪的话,行船已有五日,今日过杨村,明日可抵天津。”

“竟然已经五日了,”谢攸痛苦地说,“五日也不过到天津……”都还没出北直隶……

运丁:“学宪莫不如出去看看,目注远方,可解舟眩之苦。”

死马当活马医,谢攸强撑着走出官舱。

正值晌午,长空万里,金乌高悬,运河上舳舻不绝。

他沿着船舷从船尾走至船头,火塘便搭建在此,三面用木板阻挡,里头架起吊锅,可炊三餐。

这会儿正有运丁在生火做饭。

他看见裴泠迎风站在甲板上,一身束腰窄袖的黑衣劲装,外罩皮甲,腰间那柄绣春刀刀鞘上的银饰正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她很快转身走下来,两人默契地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上差,您的饭食做好了,还是送进官舱吗?”

说着,运丁端起盘子。行船伙食列盘盈桌那是不可能的,一个盘子里能有米有肉有菜已算高规格了。

“给我吧。”

裴泠伸出一只手接来盘子,直接端着走进船舱,行经谢攸身侧时,他稍往旁边让了让。

“学宪,您的也好了,替您端进去?”

谢攸摇摇头:“不必,今个我在外头吃。”

运丁便起身拿来一个矮凳:“学宪,您坐。”

谢攸坐下来,抬头遥看远方,视线廓然朗清,水面碧波荡漾,两岸居民聚居,市肆鳞次。

“这里是杨村?”

运丁道:“正是杨村,学宪是第一次下江南?”

他点点头。

“怪道呢,初乘远舟有呕逆之状太正常了,待过五六日便会好转,学宪再熬一熬。”运丁递给他一杯水,试探地问,“学宪不过弱冠之岁吧?”

谢攸回说:“年方二十有一。”

“我想呢,学宪俊骨清像,有卫玠之风骨,宋玉之神韵,正是风华正茂时!”运丁黝黑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晒斑,此刻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容淳朴又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你叫什么?”谢攸问。

“赵铁山,学宪叫我铁山便好。”

“铁山,承蒙谬赞。”

又有几个运丁闻声围上来,铁山一一介绍,稍聊几句后他们便发现这位钦差大人有问必答,很是谦和好相处。

“学宪不似其他大人峨冠危坐,与我等军户杂处,还如此平易近人。”

只听有人问:“学宪是哪年进士及第的?”

“去年。”

那人便道:“学宪弱冠之岁便摄提学要职,圣上何等器重,来日说不定能封疆入阁哩。”

“甚是,甚是。”铁山一壁笑呵呵地附和,一壁把米袋子拉开准备煮饭。

谢攸见那堆米粒表面有几处毛毛的黑色斑块,已是霉变了,而他仅是稍作清洗便投入锅中熬煮。

“你们怎么吃发霉的米?”他问。

“回学宪的话,我们这船的运丁俸禄都被扣完了,只能食霉米。”铁山想了想,又说,“学宪放心,这口铁锅都是先给您和镇抚使煮吃食,我们煮过后也会用清水洗刷干净的。”

谢攸便问他:“俸禄为何被扣?”

讲到这个,那就有得好说了,运丁们的抱怨就像洪水找到决口,轰鸣着冲出来。

“漕粮正粮每缺一斗,本可从耗米中扣,奈何每过闸关钞关,官吏层层盘剥,犹如细沙过漏网,哪还有得剩?耗米扣尽,漕粮但凡有损耗就得扣我们的月粮行粮,到京仓时他们那帮吏员用小底大口铁斛验收,一石漕粮仅能装六斗,这让我们把月粮行粮扣光也补不齐正粮啊,最后不得不去借‘京债’,沦为债奴。”

“就是那帮在通州张家湾贩卖粮食的奸商!一群黑了心肝的豺狼!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运来这么多粮食,专就做漕军生意,一旦有一艘漕船验收不足额,他们便以高价卖出,赚得盆满钵满,真可恨哩!”

“还有漕船但凡损坏,不管天灾**,运丁都要承担四成,就连造船成本也要摊派给我们,造一艘漕船通常需要一百两银,本是军三民七,但若卫所官银不足,亦或料价上涨,也要从我们月粮和行粮中扣!”

“唉!一船漕粮抵达京仓后,还要付茶果银给斛工和经纪,否则他们有一百种方式让漕粮验收不过,什么受潮了,掺土了,要重新晾晒,要筛出泥土,不然别想入仓。如此一遭下来,八成就滞留京师了,不仅食宿自费,还要付滞留费给仓场总督衙门,呔!狗攮的畜生!”

“此次未及时南返,我们已倾覆身家啊!”

“还没完,待回了苏州卫,等着我们的就是罚俸降级!”

谢攸为官满打满算刚要一年,对漕运诸事确实不清楚,如今乍听漕军士兵的真实境况,唏嘘不已。他伸手制止铁山煮霉米:“船上不是有粳米,也有新鲜蔬菜和猪肉,你们去拿些出来煮。”

铁山赶紧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学宪,这些都是用您和镇抚使的廪给购入的,是你们吃的,我们运丁不能动。”

谢攸道:“把我那份拿去吃不要紧,若不足就来我这儿支取银钱,停泊时再买便是,陈腐之谷,蚀人五脏,乃毒邪之物,不可再食。”

“学宪,您真是一个好官,其实……”铁山半抬起眼,试探着问,“为解决漕军债务问题,朝廷也允许我们南返时附载土宜,譬如北直隶的枣子栗子,山东的棉花,若学宪允许,可否让我们在天津和济宁带些土宜回苏州售卖?”

谢攸自然说:“既是朝廷允许,有何不可?”

运丁们闻言,顿松一口气,神情无不雀跃。

*

又过几日,晕船症状大有好转,身体好受之后,便也有了发现美的眼睛,谢攸不再蜗居官舱,白日基本都去外头。

他们在天津停靠一夜后继续南下,途经有“沽上小扬州”之称的杨柳青,果真一派江南景,杨柳依,燕双飞,舟自横。

所以真正的江南又该是如何景致?

烟雨朦胧,撑起一把油纸伞,听雨水打湿屋檐,看乌篷船儿逶迤前行,文人笔下总有一个江南,待抵达南直隶,恰是春三月,谢攸十分向往。

偶尔他也会在甲板上碰见裴泠,点头之交,连说话都省了。

这日,他们到达济宁。

运丁们正在落铁锚,谢攸站在船舷上感慨:“济宁是个好地方,孔孟之乡,人文渊薮,八圣皆诞生于此,诗仙李白也在这儿住了二十余年,写下许多名传千古的诗词。”

铁山笑得憨厚:“学宪,今夜我们就宿在济宁,您也可以下船走走。”

谢攸提了提袖摆,声音里透着兴奋:“好,那我便下去走走。”

才刚下船,便听见有人叫他。

“学宪。”

谢攸回头,竟是裴泠。

她缓步到他身旁,侧首道:“济宁有家医馆,卖的古法药贴可解舟车眩晕之症,甚是有效,不若我带学宪前去?”

谢攸一揖:“谢镇抚使关心,某已大好了。”

裴泠不言,抬手一请,无形之中带着压迫,他只得跟上。

运河城镇大多经济昌盛,二人走在济宁街头,入眼是百货云集,商民攒聚,一片繁荣之象。

本是一前一后的走位,裴泠在前,谢攸在后,奈何她越走越慢,于是他只好也慢下来,与其他急行的路人一比,就像两只蜗牛黏糊糊地拖在地上。

裴泠忽地笑出一声,顿步转身,说道:“我与学宪至少要共处两月,学宪不必终日拘束。”

谢攸咳了咳:“某并未拘束。”

裴泠又往前走,这回他只能与她并行了。

“学宪八岁便能览典籍通章句,以奇童被荐为翰林院秀才,而后更是不负众望,三元及第,陛下很是赏识。”

谢攸朝北京方向拱手作揖:“蒙圣上谬赏,微臣惶愧难当。”

裴泠直言:“南北直隶的提学御史是大差,往年提学官选人除了行检庄饬、学问该博外,还得年届而立之岁,盖因年轻缺乏办事经验,学宪可知陛下为何让你提学南直?”她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学宪文章优赡,陛下期盼学宪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有能力有魄力将想法落于实处,只是学宪或许先得学会一件事,”她看向他,“莫要只听他人一面之词。”

谢攸不解:“镇抚使何意?”

“那帮运丁在学宪跟前倾倒苦水,虽所言亦不假,但万物皆有两面,学宪可知那另一面是如何?”

他顿一顿:“镇抚使请言。”

裴泠缓步述道:“漕军受官吏层层盘剥,但他们从农民手中征粮时用鼠耗、过湖米、过江脚米为由头加征羡耗,验粮则淋尖踢斛,与官吏作法并无二致。

“朝廷确实允许漕船南归时附载土宜,且免征税钞,但一艘漕船最多不能超六十石。能征用漕船的除了锦衣卫还有宫中宦官,若是碰上宦官,他们一石都没得装,所以在通州起航时还是一艘空船。那日他们问你诸多问题,不过是试探你懂不懂漕运,见你不甚了解便胃口大开,他们在天津装的就不止六十石,遑论今夜还停泊济宁?有钦差在船上,钞关便不会上船查货,本只有六十石免税,如今就算装满满一船都无需缴税了。”

这些弯弯绕绕是谢攸没有想到的,他怔住了,面色有些泛白。

裴泠看他一眼:“学宪可还想听?”

“镇抚使请言……”

“徐州段漕河因引黄河水,易泥沙淤积,而船越重吃水越深,有些地方空船能过,满船就不一定了。学宪可曾听过百步洪险滩?夏季水涨深阔,河流湍急,冬季水位过低,河床巨石露出水面,船只撞即覆溺。如今不知是否到了春季汛期,要是降水不足,船吃水又太深,很容易撞上暗礁。”

谢攸的心情很复杂,稍顷,他实实在在弯腰作了一揖:“是某思虑浅狭,办事未精,承镇抚使直言,方幡然顿悟,受教了。”

裴泠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又一个抬手,谢攸会意,两人接着往前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