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鹤年堂人流如织,掌柜的将药贴用桑皮纸包好,放在案台上。
“客人收好,行船时贴于耳后翳风穴,一日一换,里头有十贴,共一百文。”
谢攸赶紧掏钱袋,奈何还是晚了一步,不好意思地说:“让镇抚使破费了。”
“学宪客气。”
她递给他,谢攸正想接,却忽听见外头响起阵阵低呼,二人皆朝大街上看去。
俄顷,马蹄杂沓,鸟雀惊飞,两个虬髯大汉骑马而至,他们穿着罩甲,头戴铁制帽儿盔,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
医馆原先还在排队的百姓霎时全缩去墙角。
空气中出现了片刻停顿,那俩膀大腰圆的大汉已翻身下马,掌柜这才反应过来,两只手抖啊抖,提着袍子迎过去,一口一个官爷。
其中一个大汉努着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剔牙杖儿戳进黑洞洞的嘴里用力剔着牙,少顷,听得“呸”一声,吐出一小撮肉渣。
“掌柜的,你这生意不错啊!”
掌柜吓得冒汗,把身子低了又低:“官爷,我们都是小本买卖,小本买卖。”
另一个大汉将腰牌往案台上一拍,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朝廷新设税银,名药剂税,你们这些办医馆开药房的都得交,每户每季十两银,不必去税课司,由我们济宁锦衣卫上门征收。”
掌柜就差跪下了:“官爷行行好,小店薄利,瞧着人多,其实赚不了什么钱。税课司的门摊税、交易税,还有官爷这处的保护费,小店早没利润可言,若再来个药剂税,决计是撑不下去了!”
大汉怒道:“你唬老子?当老子傻的?每天这么多人来人往,你跟老子说没钱赚?出银!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言语间,另一个大汉把身子一侧,朝掌柜亮出腰间悬的那柄长刀。
“济宁锦衣卫?”裴泠倏然冷笑,“什么时候锦衣卫在济宁也设分司了?”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只在南北直隶有驻地,但凡出京便是得了圣上敕令,狂妄之徒竟敢僭越天威,搜刮扰民,找死!
大汉一听有人质疑,拳头猛砸案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质问本卫!我等乃济宁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行事校尉,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说着,他把案台上的腰牌拿起,趾高气昂地举到裴泠面前,只见牌面赫然写着“济宁锦衣校尉”六字。
“还不速速退下!再敢喧哗,绣春刀可不长眼,休怪本卫不留情!”
别说济宁没有锦衣卫,谢攸仔细看了看那面腰牌,竟然是象牙做的,普通锦衣校尉的腰牌其实只是用烙铁烫刻的乌木牌,负责皇城值守的校尉也不过是铜牌,能用上象牙牌面的武官至少得从三品以上,所以就算是北镇抚使裴泠,她的腰牌也仅仅是铜制涂以金。
如此拙劣的骗术能成功,盖因有司官无不畏恐锦衣卫,即便有所疑也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侵扰百姓无所谓,不来侵扰我就行了。
“胆敢冒充锦衣卫,哪来的畜牲?”裴泠眼神狠厉,右手渐渐上移握住刀柄,“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真正的绣春刀长什么样。”
尾音未落,便听“苍啷”一声,银刀出鞘,众人只见白光乍闪,下一瞬,大汉举着腰牌的手臂已被整个卸下。
鲜血泼在地上长长一条,大汉双目圆瞪,还未及疼痛,眼睛先看到自己的手臂像物件一般掉落,那手指肌肉还在颤抖,抖得象牙腰牌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
片刻后,他发出尖锐的吼叫。
“啊啊!!啊!!!”
谢攸倒吸一口气,紧急后退两步。
一见血,人群登时慌乱起来,一窝蜂地挤出医馆,掌柜也闪身进柜台藏好,眨眼功夫就清场了。
顶着锦衣卫头衔,早横行霸道惯了,别说老百姓,就连那些衙门里的官吏都信而畏惧,从未被挑战过,当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手握血淋淋的刀朝他靠近时,另一个大汉竟是骇然失色,愕立如木偶。
“你是谁?”他一壁后退,一壁把长刀横在胸前,一举起来发现还没拔刀,又匆忙去了刀鞘。
裴泠提刀就往上劈,两刀相抵的刹那,只听“锵——”的一声,而后刀锋急转,自上而下顺势削落,如蝉翼一振般的倏忽之间,大汉连肩带刀,整条手臂都给削了下来,这个还不如上个尚能哀嚎,竟是直接倒地晕了过去。
谢攸平生第一次见如此暴力血腥的场面,顿觉头皮发麻,如蚂蚁啃噬。
裴泠神色冷漠,把绣春刀上沾的血在大汉衣服上擦了擦,随后收刀,弯腰提起两条断肢,甩进马褡子里,骑着其中一匹马扬长而去。
“镇……”谢攸连忙追出去喊,“您去哪啊——”
只是哪还有人影,徒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
济宁隶属兖州府,而兖州府衙所在的滋阳县就在运河附近,此时知府孙偓正在衙门里喝茶唱曲儿。
“府台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啊!”
推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门砰地撞开。
刚起的调子就这么被打断了,孙偓恼道:“有事就说,不好什么不好,晦气!”
“府台大人,”推官咽口唾沫,“镇抚使来了……”
翘得高高的兰花指立马软了,孙偓噌一下起身:“谁,你说谁?谁来了?”
“镇抚使!”
孙偓的眉毛耳朵瞬间吊起来:“南还是……北?”
“府台大人,北镇抚使裴泠来了!”
谁知孙偓闻言,只是木楞愣地坐回去,稍顷,手背拍着手掌,口中喃喃道:“呀呀呀……”
推官急了:“我的府台大人,您怎么还有心情唱曲??都火烧眉毛了,人就搁外头等着呢!”
孙偓突然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北镇抚使出马的程度,要说我犯的事肯定不小啊,可我左思右想,左想右思,也就多收了……”他幽幽伸出一根小指头,“那么一点黄精白蜡,都是常例谁不收啊,不至于罢!”说着,他又慌神了,“完了完了,我要被押解入京了,先是午门外一顿廷仗伺候,然后丢进诏狱,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太阳当空照,孙偓由推官搀扶着走出来,那步子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一见高坐马背的裴泠噗通一下就跪了。
“微臣兖州知府孙偓恭请圣安!”
裴泠一转缰绳,面对他:“圣躬安。”
孙偓接着磕了一个头,又由推官扶着站起来,两手一抱再作一揖:“下官惶恐,不知上差奉诏忽临,有何要务?”
“孙府台,”裴泠开口道,“济宁有地痞流氓假作锦衣校尉,于街市公然向百姓索诈,此事你知是不知?”
原是这事,孙偓顿松一口大气。
假作锦衣卫,作为一府长官知道却没管是推诿塞责,不知道就是尸位素餐,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眼珠子一转,说:“下官近日确有听闻此事,正欲遣差役擒拿,然狂徒闻讯遁匿,遂未获其踪,不成想今日让镇抚使先碰上了。”
孙偓旋即扬声下令:“把快班都叫上,立刻随本府台去缉拿要犯!”
须臾,一班人摩拳擦掌,由府台亲自率领,声势浩大地出发了。
“孙府台,”裴泠叫住他,“你知道在哪?”
孙偓僵硬地转过来,笑了笑,拱手说:“还要劳烦镇抚使相告。”
裴泠朝天翻了个白眼,弯腰把马褡子里的两条断臂扔到他跟前,孙偓一蹦三尺高,吓得连连后退。
“人在鹤年堂,缉拿后将二犯露顶跣足,闹市立枷七日,还有这两条断肢,挂起来,以儆效尤,七日后押解二犯入京,送诏狱鞫之。”
孙偓缓过神来,掷地有声地回应:“下官谨奉上差钧令!”
但凡当官的诚心要办好一件事,那速度绝对是快到你无法想象的,仅仅一个时辰,孙偓便超额完成,于闹市附赠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讲。
“诸乡亲父老,今有此二犯胆大包天,假称锦衣校尉纵横往来,需索民财,侵扰百姓,简直罪无可恕!锦衣卫上承天子之威,下护黎庶之安,巡查四方,缉捕奸逆,功在社稷,岂有无凭无据,妄扰百姓者?实乃盗贼假借威仪,不可相信!若遇此辈,勿俱其威,速具告知府,本府台必为你作主!”
俗话说得好,上官看不见的工作,等于白干,孙偓深谙此理,于是把立枷示众的地点选在码头边,保证裴泠又能看见他出色地完成任务,又能听见他卖力地歌颂锦衣卫。
黄昏,落霞流入西天,阳光在济宁城上空黯淡下来,孙偓领着一班差役,抬一张大圆桌,走上了漕船。
“上差大人,学宪大人,这些是济宁特色美食,名为‘运河十大碗’。醋溜鲤鱼,甜咸相宜;清炖全鸭,原汁原味;八宝圆鱼,鲜香四溢……”
孙偓有声有色地介绍着,语罢起身端起酒盅:“二位钦差南巡,途经济宁,实乃本府台招待不周,仅备下一桌粗茶淡饭,惭愧惭愧,敬二位钦差!”
谢攸起身回敬:“此行是公务在身,岂敢当府台大人如此殊礼?”
“府台客气。”裴泠只拿起酒盅虚举一下。
孙偓热情地来添酒,谢攸连忙端起酒盅避开:“某不胜酒力,两杯便醉,府台大人请尽欢,不必顾及我。”
“二位钦差公务在身,下官不敢以杯盏相强,那就吃菜,吃菜。”孙偓举起筷子,开始殷勤布菜。
谢攸推拒不过,味同嚼蜡地吃起来,不远处立枷的两个犯人不时传出哀嚎声,在漕船上听得一清二楚,断胳膊断臂的场面简直就在眼前,他如何能有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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