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霜浓月薄,谢攸提灯下到漕船的储粮仓。
只见一节一节的舱室都堆得满满当当,货物从地板垒起,高到要触及舱顶。他随便看了看,就发现除了棉花和枣子,还有成箱的猪鬃,六十几捆牛皮,百余袋药材……数之不尽。
谢攸连叹两口气。
晚上夜巡的运丁发现他下到货舱,急忙去叫人,不过片晌,铁山赤脚趿着鞋子,火烧火燎赶到。
“学宪,都这么晚了,您怎么下货舱来了?”他的笑容显得非常卑微,近乎讨好。
谢攸侧过身子把灯举高,照亮舱内如山峦般的货物:“船上一共装了多少石?”
铁山慌了神:“学宪,我们绝未装禁品,这些都是朝廷允许附载的土宜。”
“我问的是,”谢攸看着他,“一共装了多少石?”
“学、学宪,”铁山连作深揖,“船空着也是空着,我们保证绝不耽误行程,学宪行行好,行行好,我们这船运丁皆是负债度日,全靠运这批货活命呢!”
谢攸面无表情:“这一船值不少吧?”
铁山仓皇跪地:“学宪,我们哪有钱买货?实则只是把舱租给商人,收点租金运费罢了,这一趟赚的堪堪还债啊!”
运丁们早前闻讯皆焦虑地站在外头,见赵铁山下跪便也纷纷进来跪。
有人哽咽地说:“学宪,我们没有骗你,漕军境况真的苦不堪言。本有耗米折成轻赍银作洪闸盘剥之费,一开始还拨给漕军,后来银子捆扎好就被皇船运进了京,抠搜下来的那点银子,分到每个人手里都不够买治疮的草药!我们用俸禄填窟窿,私债如山,妻儿啼哭,无米炊烟,学宪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在救我们的命,救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啊!”
所有人都仰视着他,忽地落下一场夜雨,噼噼啪啪打在船上,窥伺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谢攸左右看一看,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这个北镇抚使就像隐身在枝叶当中的鹰隼,你看不见她,她却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起初他是真不知情,尚且还能说不知者无罪,但她已把实情尽数告诉,如果他再对漕军的超额夹带装聋作哑,不就成了包庇袒护?
趁漕船今夜还停泊济宁,应令他们速速把济宁收的货卸下,可是……谢攸望着蚁伏在脚下的那帮运丁,又实在说不出那些不留情面的话,合该他留把柄在她手中。
罢了,罢了。
谢攸垂下手,绕过那些运丁走出货舱。
他们在后头不住磕头:“多谢学宪大人!多谢学宪大人!”
*
漕船继续南下,过了济宁水暖河静,柳初芽,杏初花,夹袄去,换春衣。
行船后第二十五日,他们抵达东昌。
作为运河九大商埠之一,东昌设有临清运河钞关,乃八大钞关之首,年税收量远超山东合省税额,税吏之严苛显而易见。待船只进入地界,便可见沿运河南下,共有五处铁索横亘河道稽查货船,漕船亦不能幸免。
铁链两端固定在石墩上,待他们靠近,两岸差役立刻拉起铁链将船拦停,稽查差役和一员税吏随即登船检查。
铁山早就候在船头,笑呵呵地将税吏拉去一旁私语。
裴泠弯腰从官舱出来,行至谢攸身侧,她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不说,谢攸只觉挨近她的那一侧身体毛都竖起来了。
少顷,税吏和那一班差役改头换脸,如雁行般地走来同他们行礼。
“临清钞关不敢耽误钦差南下,这就去取印票,两位钦差稍候片刻。”
不过须臾,漕船悬挂红色印票,一路畅通无阻地过关,即便船只吃水深度一目了然,也没有任何一处分关敢拦截,自然也无任何一个税吏下货舱稽查,堆积如山的货物皆成功逃了税。
自这日后,谢攸就不怎么出官舱了,他默默等待这位威风八面的北镇抚使隐遁而去,总不会跟他南下的,总不会的……
然而直到进入南直隶地界都没能如他所愿,反倒另一件事又被裴泠说中了。
漕船意外地又毫无意外地搁浅在徐州。
徐州段运河因黄河同漕河汇合,极易泥沙淤塞,吃水深沉的漕船过得去就怪了。
这让终于抵达南直隶的谢攸全然没了当初期待的心情。
铜山县管河通判很快上漕船来,再三保证最晚明日一早解决通行问题,数十名浅夫聚集到一起,开始着力疏浚浅滩。
这些浅夫是河漕附近州县服徭役的籍民,虽有规定各州县按户轮役,但官吏往往利用职权卖富差贫,遂导致服役的都是些穷苦农民,他们衣敝履决,背着泥筐,一手拿簸箕一手拿五齿耙,奋力疏通,力尽筋疲不得休。
身后还有官吏不断催促:“一群废物!动作还不快点!钦差大人就在船上,是你们能耽搁得起的?”他踢翻一筐淤泥,又骂:“铁镢、木掀都给我用命去挖,今日要是疏通不了,老子把你们脊梁骨抽了喂鱼!”
浅夫面露难色:“官爷,您瞧瞧这淤泥,又硬又黏就像膏药,一铲子下去半天才抬得起。”
“他娘的,死狗都比你有力气!”官吏一脚踹开他,抬手凶狠地指向这群浅夫,“谁敢怠工,立刻上枷!速速组队,一人挖,一人运,一人填,前面那棵树看见没?把泥沙填到树下,堆堆堆,堆到跟我腰齐平才算完!”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来此处疏浚河道的河工越来越多,谢攸站在船舷上往外看,像密密麻麻首尾相衔的蚁群,麻木地不知疲倦地搬运着泥沙。
裴泠不知何时又站到他身后,等谢攸反应过来,又是一个激灵。
她抬头眺望前方,倏地开口说:“有时对少数人的宽容,往往是在增加多数人的负担。”
谢攸面带愧色:“不知换作镇抚使,在一开始会如何做?”
“我?”裴泠笑两声,“不碍着我,倒好说,要是碍着我了,佛来佛斩,魔来魔斩。”
谢攸脸白三分。
“学宪怕了?”她又笑了。
这次的笑声显得有些跳跃,类似于使坏得逞后那种得意的笑,谢攸意味过来是在逗他,脸白了又红。
裴泠转过谈锋:“连这处都淤堵,往后怕是更困难,不如我们择陆路,学宪意下如何?”
谢攸低下头去:“镇抚使既开口,必有深虑,某自当从命。”
“好,去收拾收拾,我们今夜住驿站。”
两人各回官舱收拾好,到下船时却遭运丁们的殚力劝留。
铁山眼神恳求:“上差,学宪,管河通判不是说最晚明日一定能行吗?你们再等等,一会儿我们也下去和那帮浅夫一起疏浚,也许稍晚些就通了。”
他们当然不肯放人走,船上没有钦差,什么优先豁免权都没了。不止是交商税的问题,为让违规运载的货安全到达苏州,光贿赂沿途钞关、闸关的费用就足以让他们此行一毛都没得赚。没得赚都算他们命大,但凡碰到一根筋的官吏,货物罚没,再参问治罪,很可能面临发配边疆的处罚。
这生死攸关之际,所有运丁都过来了,架起一面人墙挡在两人跟前。
“二位大人,你们不能走啊!去年杭州卫一艘漕船私运百石,船上漕卒皆发配边疆充军,大人若走,我们也难逃此劫……”
“学宪大人,若非您先前一口答应我们可以附载土宜,我们……我们也不至于装这么多啊,您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随我们一同南下罢!”
“学宪大人开恩!上差大人开恩!给我们留条活路!”
谢攸面色极其难看。
裴泠直接开骂:“受人恩惠还反咬一口,真是一群狗东西!我看你们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怎么,怕沿途官吏治罪,就不怕我这个北镇抚使治你们的罪?发配边疆?待进诏狱可就没这么好的活路了。”
铁山把哆嗦的手握成拳,心一横,说道:“上……上差大人,我们做什么能逃过您的法眼?学宪大人同意了,您也默认了,如今怎么都翻脸不认人?”
裴泠反手就是一巴掌:“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我看你这张脸干脆也别要了。”
只听“苍啷”一声,谢攸现如今对这道声音简直要有应激反应了,再想起那句“佛来佛斩,魔来魔斩”,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竟然直接攥住了她握刀的右手。
“还不退开!”他喝道,“钦差在外办差,阻拦围困者按谋反论处,此罪坐实则连坐父四族、母三族、妻二族,你们自己不要命,家人的命也不要了吗!”
铁山布满裂口的手突然抱住脑袋,痛哭道:“家人?我都没四年没见家人了!漕军不过就是漕运人牲罢了!我们同猪狗有什么区别?猪狗尚能吃个饱饭,我们的月粮却被克扣被勒索,赡养家小都不足!学宪大人,您说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底下农民过不好,我们军户也过不好,那到底是谁过得好了?”他突然瞪目嘶吼,“就是你们这些官吏!你们这群盘踞中间的大虫子!把大明的气血都吸光啦!”
谢攸哑然了。
就在这时,但见裴泠一个抬脚,把铁山踹翻在地。
“他没有对不起你,甚至还帮了你,你却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是想变相逼迫他再帮你们一次?”她冷笑道,“这主意倒是没打错,你帮过的人未必会报答你,但曾经帮过你的人,往往会再帮你一次。只可惜碰到我,我最是看不得别人如意,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给我滚!”
言讫,她又是几脚,直接踹出一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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