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宪。”
谢攸茫然地看着她。
裴泠也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把手举起来。
吓!谢攸倒抽一口气。
他竟然抓着她的手,抓着她的手!所以刚刚是这么一路抓着她从船上下来的?
谢攸立马弹开,拱手作揖:“某唐突了,多有冒犯,请镇抚使见谅。”
“无碍,”裴泠淡淡地说,“此处往南走半个时辰就是徐州利国驿,到时我们挑两匹马,明日一早骑行,一百里可至黄河东岸驿。”
谢攸还有点尴尬,低首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官道上,天边微弱霞光,官道两旁是茂密的竹林,晚风一吹,千万片竹叶翻卷拍打着,簌簌音浪连成一片碧色。
等走到利国驿,天也完全暗下来了。
宋朝时苏轼曾任徐州知州,大力发展冶铁业,利国镇有“徐州聚宝盆”之称,其下利国驿前身乃宋时利国监,故而院落宽敞,有房二十余间,驴马上百匹,规模属驿站中上乘。
一见是北京兵部下发的勘合,驿丞亲自出来接站。
“安排两间房,”裴泠吩咐,“马匹在哪?我自己挑。”
驿丞无有不应:“后头就是马厩,上差这边请。”
吏员带着谢攸去房间,裴泠便来到后院,零星有几个马夫驴夫摸黑忙碌在马厩里添水喂料、洗涮清理。
她粗略一看:“这里不过六七十匹吧?”
驿丞面带谄笑:“前头有两位大人进京要去十匹,下官区区驿丞,怎敢拒绝?”
“两位大人要十匹马?”裴泠哼笑道,“即是公侯奉命出差也只许带随从一名,你倒是与我说说,到底是哪两位大人竟敢枉顾驿站规制?”
驿丞脸色煞白,“唉唷”一声:“镇抚使这是为难下官了,我既不敢不答您,亦不敢背刺前头二位大人,我……”他抬手掴自己一巴掌,见裴泠没什么反应,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马夫和驴夫皆怔在那儿,看他们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驿丞此刻左手右手交替开弓,啪啪声不绝于耳。
约莫扇了二三十个巴掌,裴泠才悠悠说:“得了,去准备饭食吧。”
“嗳嗳,”驿丞犹如得到赦令,忙不迭道,“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
驿站厨房内,馆夫捞起青布围裙揩一揩额上汗水,看着备好的膳食,面露满意之色。抬头间恰见驿丞前来,两腮竟像火烧一样的红,便疑惑地问:“大人,您的脸怎么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驿丞气咻咻道:“少废话!饭菜准备得怎么样?”
“都备好了,您过来瞧瞧,”馆夫把他引过来,笑得既紧张又期待,“徐州三鲤、东坡回赠肉、还有烤鹿排,配一壶上好的景芝高烧!大人觉得如何?要是不够丰盛,后院还有一只老母鸡,我即刻去宰来炖汤!”
谁知驿丞不喜反怒,扬手就甩他一个巴掌,馆夫始料未及,被打得转了半圈跌坐在地。
“你他娘想害死我?按规制,按规制!每人给糙饭,配一碟猪肉一碟酱菜,敢多给一道菜,老子捅死你!”驿丞斜着一双吊梢眼,骂骂咧咧道,“什么鸟钦差,等他们进屋后,把这些饭菜端到我房里!”
馆夫从地上爬起来,不住点头:“是是是……”
*
驿站大厅亦是膳厅,放着十几张四方桌,此时裴泠和谢攸对坐在一张桌前,身侧驿丞哈着腰,神情万分内疚。
“二位钦差大人也知,驿站的夫役征自民间,马匹征自民间,供给的食物莫不征自民间,为缓民间困敝,自我当驿丞以来,只按太.祖时期的规矩,量给米粮蔬菜。二位大人肩负皇命南下办差,途径鄙境,本应献珍馐以表敬意,然下官接待简陋,仅奉粗鄙之食,甚是自咎,伏望二位大人海涵。”
“驿丞无需自责,利国镇有驿丞这样的好官,实乃百姓之福。”说着,谢攸拿起筷子端起碗,夹了一片猪肉放入口中,“豚肉肥而不腻,很好吃。”
驿丞陪笑道:“学宪不嫌弃就好,那下官就不打搅了,二位大人请慢用。”
谢攸回以一笑。
因他们到得晚,其他住驿站的官员皆食毕了,待驿丞走后,硕大的膳厅里就只剩他和裴泠。
好像什么声音都被放大了,谢攸连酱菜都不好意思多咬两下,驿丞那张肿胀的脸时不时在眼前冒出来,去马厩前还是正常的,从马厩回来就这样了,难免令人多想。
他嚼着糙米饭,悄悄窥她一眼。
裴泠吃饭很快,一碟肉转眼之间就消灭干净,她专心致志地吃着,连眼皮都没抬,倏问他:“学宪有话问我?”
谢攸差点被一坨米饭呛住,艰难咽下后,方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就是见驿丞的脸突然肿这么高,心中奇怪罢了。”
“我打的,如何?”她顿筷,看他。
“为何?”
“看不惯他。”
谢攸先顿了顿,而后一股强烈的忿愤涌上心头。她嚣张的态度无疑就是整个锦衣卫的行事作风,有时他们仅以风闻便肆行钳网,且自从镇抚司专理诏狱,三法司几成虚设,她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打个小小驿丞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他忍不住了,一股劲地把心中所想倾倒而出:“北司仗着职司重,便可肆意凌虐良善?你们难道没有行事准则?看不惯就可以打,看不惯就可以抓?朝臣惧尔等之威,黎庶畏尔等之势,这便是镇抚使所期望的?”
“原来学宪对我的意见竟是这般大,”裴泠不怒反笑,“学宪眼中的驿丞是个好官,而我是那个令好官惴惴的酷吏。”
谢攸别过头:“我没有这样说。”
“你这样想。”她断定。
他看她:“某岂敢?”
裴泠再笑:“这句倒是实话。”
谢攸仿佛被硬吞进一只苍蝇,气得胃口全无,放下筷子说:“已饱,镇抚使自便。”
“学宪,”她蓦地叫住他,“你何不去看看,你认为的那位好官在背后是怎样行事的?”
谢攸止步,缓缓回头。
那边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一般,饭间裴泠的暗示在他心里来回翻滚,几番犹豫,他还是走了过去,把身子隐在暗处。
只见屋子里一桌子大鱼大肉,吏员在旁边侍酒,驿丞嗓子嗄哑,已是喝高了。
“这月虚报的工食银,你分两成,我留八成,有几个懒骨头,明日让他们病退,省得白养,能挂名的都挂名,车驾清吏司里有我的人,不会来核查。”说着,他摸一摸红肿未消的双颊,突然啐一口,“那女的什么都知道,还晓得我们驿站报了几匹马,听说要在南直隶待大半年,这段时间做事收着点。”
吏员一边布菜,一边说:“镇抚司不愧是镇抚司,真是不好糊弄,卑吏怀疑她已经猜到了,只是看破不说破。”
驿丞嗤鼻:“知道又如何?要我说就没有不贪的官吏,那点俸禄,不贪怎么办?她难不成要一个个抓过来,抓得过来吗?全抓光了,这世道还转不转了?差不多就得啦。”
吏员说:“她身边那个提学御史看着倒像一个清官。”
“他那是蠢!”驿丞呷呷地笑了,“初入官场,懵然如稚子,我随便糊弄两句就夸我是好官哈哈哈,圣上怎么派他提学南直隶?一看就是那种别人弹劾他,他还要反过来称赞别人的愣头青,这种真君子拉来当垫背最好不过啦,迟早被那群官场老油条玩死。”
“卑吏也是这么认为。”吏员附和,转头拿起酒壶嘿嘿一笑,“驿丞,这景芝高烧闻着可真香啊!”
驿丞溜他一眼:“好小子,识货,坐下赏你一杯。”
吏员摆摆手:“不敢不敢。”
“坐下与我一道喝!”驿丞大手一招,搂过他的肩低语,“账册上的事还要劳你多多费心啊。”
吏员点头哈腰:“那是自然,保证进项支出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驿丞放心!”
屋子里两人喝得昏天暗地,脑袋在桌上一磕一磕,谢攸站在屋外,整个人像凋谢了似的。
翌日一大早,晨雾未散,驿丞亲自牵来裴泠选好的两匹上等马。
“二位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谢攸没说话,拉来缰绳,踩着马镫先上去了。
裴泠接话道:“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这是我们馆夫今晨刚做的米糕,下官用荷叶包好,二位大人要是不嫌弃,就留着路上吃。”驿丞满脸巴结,双手奉上。
“驿丞费心。”她随手接来塞进马褡子,而后翻身上马。
驿丞站得挺直,音声如钟:“卑职恭送二位钦差!”
尾音未落,只见裴泠一夹马腹,眨眼扬奔出去,马蹄之后,飞尘搅荡。
谢攸却没走,骑着马在门口踱步,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在驿丞眼前晃来晃去。
驿丞不知就里,干笑着陪小心。
少焉,只听清凌凌的一声“驾”,四蹄奔腾,顷刻间一人一马渺无踪迹。
“卑职恭送学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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