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官道南至宿州会经鼓山,沿途山路绵延,风景秀丽。
急行二十余里,马儿吃不消了,两人便择了一处草地,放它们吃草。
裴泠敧靠一棵杨树,觑起眼睛仰面望着,蔚蓝天空布满低垂的白云,低到好像一伸手就能揽过来一团。谢攸提着水囊走过来,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坐下。
裴泠侧身拿起荷叶包,拆开递过去:“学宪,吃点?”
谢攸瞅了眼白白胖胖的米糕,摇头道:“多谢,某尚无饥意,镇抚使自食之。”
她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就不勉强你了。”
谢攸被盯得不自在,稍侧过身子,拿背对着她。
“学宪昨夜好似很晚才回屋。”裴泠吃着米糕,倏地问。
他喝了两口水,沉默一会儿,方说:“镇抚使见微知著,所言果验,驿丞实乃饕餮之徒,某愚钝如木,任他人三言两语便可哄骗,无知似小儿,于镇抚使面前,某便如赤身而立,镇抚使一瞥便可洞彻。”
尾音才落,谢攸顿觉话中歧义,直恼自己嘴快,脸上红红火火,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别理我别理我,就让这话题掉地上罢!他祈祷着。
谁知裴泠硬是用笑声接住了……
她起初并未想歪,是见他两只耳朵红得像涂了胭脂,才回味了一下。
飘过来的笑声真是让谢攸更不好意思,也更不敢转过去了,他恨不得就地打洞钻进去。
“学宪无需赧颜,谁人都有言快之时。”
“……谢镇抚使宽慰。”
这话题终于掉地上了,谢攸扶额。
“学宪,吃鱼吗?”
吃鱼?他回头:“哪儿来的鱼?”
裴泠朝前方落泉清潭处努努下巴,没等他回复,她就把鞋履脱了,将裤子撩至膝盖以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攸快速把眼移开,可即便不再看,那画面业已留存脑海。
一双非常舒展的脚。
现今缠足成风,三寸金莲在士大夫之间风靡,夫人小姐们就没有不裹脚的。
谢攸曾无意撞见邻舍小姑娘缠足,不过三四岁,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她娘用麻绳把她缚在椅子上,抓起她的脚,用力掰着四趾向脚底弯曲,试图让趾尖触碰脚掌心。有些姑娘年纪大了不好定型,听说还会先折趾,骨头嘎儿一响,疼得要在地上打滚。每每拆开裹脚布擦拭好脓血,复缠时都得再加一道力度,不少女子就死在缠足导致的骨裂血崩。
小姑娘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愈发觉得所谓的礼教纲常其实就是编造给女子的桎梏,她们是极难挣脱出来的,所以不管北司如何专恣窃权,在这点上他应该佩服裴泠。
谢攸抬头往前看去,风停树静,水天一色,裴泠举刀站在潭中,连袖子也撩起来了,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她周身有微光晃漾,一闪一闪,忽显忽隐。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他当然不是瞎子,信不信由他去问同僚,嗳,你说裴泠具体长什么样?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权力凌驾于长相乃至性别,官帽一戴,飞鱼服上身,没人会再想到这其实是一个女人,更不消说样貌,是美是丑无关紧要,所以今天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裴泠长什么样这件事,实在不足为奇。
谢攸想了四个字形容她:很美,很凶。
话说回来,“美”其实也不是那么适合她,因为这个词有点弱,不符合她的身份,北镇抚使的头衔,气场实在太强,不抛开这个身份很难客观谈论她的容貌。
裴泠自然不属温婉秀气那一挂,她无疑是英气的,剑眉星目,不辨雌雄,所以“姑娘”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也觉古怪,他当然不是说她长得像男人,是她身上有种疏离感,气质又很凛冽,令人望而却步。
前方水面倏然炸开一串“哗啦哗啦”的碎银,只见绣春刀插着一条大乌鳢从水里拔出来,这乌鳢足有一尺长,肥得不行,被扔上岸后还在拼命甩尾扑腾。
裴泠随即收刀淌水上来,弯腰用一根手指头勾起鱼鳃,朝他走来。
山涧雀鸟啼啭,她脚下是一片绿茵地,清风卷过嫩草,像铺展了一卷绸缎,层层叠叠朝天边涌动而去。
她还没穿鞋袜,谢攸眼神闪躲,左右顾盼,听到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止了,他才将身子转过去。
刚转过来,正见她撩开衣摆。
她大腿处有一条皮带缚着,上头束了三把匕首。“噌”的一声,伴着短促清脆的出鞘声,裴泠开始杀鱼了,刮鳞剖肚、去腮去脏、清腔对切,一气呵成。
谢攸自然不好意思白吃:“我去找点树枝生火。”
裴泠抬眸看他一眼,想了想说:“那就麻烦了。”
他随即起身:“不麻烦,应该的。”
等谢攸吭哧吭哧终于抱着捆木柴回来时,裴泠已然烤好吃上了。
“对不住,刚在林子里迷路了……”
裴泠将叉在竹片上的半条鱼递过去:“学宪朝夕与书卷相伴,想来鲜少有空出门,迷津于山野也是正常。”
该说不说,有时裴泠也怪善解人意的,见人面露窘色,总会适当宽慰几句,谢攸暗暗想。
他报以一笑,伸手接来烤鱼:“多谢镇抚使。”
乌鳢被烤得焦香四溢,光闻着味儿就饥火烧肠了,谢攸低头咬一口,外酥里嫩,好吃到舌头打结。
裴泠已经吃完了,她忽然伸手将发簪拔去,轻轻甩了甩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下来。
“头发湿了,散开干得快,学宪不介意吧?”她转头问他。
谢攸把嘴巴慢慢从烤鱼上退出来,干笑一下:“怎、怎会?镇抚使请自便。”
裴泠遂将两手撑在身后,仰头,让阳光畅快地洒在脸上,享受初春微风从发丝间穿过的感觉。那风就像一把细细密密的篦梳,每一根头发丝都被照顾到了,她舒服地眯起眼睛。
“学宪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
他恍然回神,答道:“某什么都看。”
裴泠显然对他笼统的说法不满意,又问:“朱子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而王守仁言大学之道,宜从旧本作‘亲民’,不知学宪怎么看?”
“新民”和“亲民”之争亦是理学和心学之争。朱熹在《大学章句》中将原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的“亲民”解作“新民”,王阳明则认为应该遵照原文。本朝以程朱理学为正学,忠诚的理学门徒都将阳明心学批判为歪学,而这场学术斗争走进朝堂便成了政治站队,成了党争。
其实她已经问得很直白了,她分明问的是:你是理学党还是心学党?
谢攸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理学认为天理乃万物本源,道理和规律应通过外在学习和理性思考来领会,而心学则认为‘心即理’,吾性自足,致良知便是正确的行为准则。若将心学施于孔孟教条前,过分强调自我,不肯随前人脚跟,不免未信先横,流于狂狷。但如今将理学定为一尊,士子经义专以程朱传注,以八股取士,不乏有不识本经原史,背诵一年八股时文便可进士及第者,未免刻板。
“某认为理学和心学,不是一个对了,另一个就绝对错了,便如父与子,心学是理学的继承和发展,二者皆是正统儒家思想,一个从外求,一个从内求,应是互为补充,互为促进。”
裴泠听完后便笑起来:“学宪不必紧张,只是闲聊罢了,不是在考问你。学宪方才所言哪边都不得罪,真是心中所想?”
“实乃肺腑之言。”谢攸顿一顿,反问她,“镇抚使对理学心学又是持何种看法?”
裴泠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儒家是为统治而生,其核心为‘礼’。礼者,天地之序,人人各安其份,知天命之不可违,天下于是太平。要是每个都不认命,全想着要逆天改命,儒家就没法统治民心了,这也是为何理学容不下心学的根本原因。所以学宪认为,如我这般挑战三纲五伦,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人,会站哪个学派?”她的身子倾向他,“学宪,我可是对你毫无保留地剖白了。”
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谢攸的心砰砰跳,跳得耳膜都震了。
裴泠并未发觉他的失神,她支起膝盖,把两只手臂搁在上头,坐姿闲散。
“讲到八股取士,那学宪以为太.祖当年恢复科举为何要定八股为考试文体?”她又接着发问。
谢攸定定神说:“某岂敢妄议?”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怕什么?”她勾唇,投去一眼,“你不敢,那我来说,太.祖曾言:‘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遂凭之以起。’读书人若无晋升之路,久则激愤,社会动荡,遂以漫漫科举路来消耗负血气者的精力,以死板僵化的八股文控制他们的思想。”
听她如此剖心之言,谢攸不好意思再打马虎眼,也把内心真实想法坦诚相告:“八股文专取四书五经命题,代圣贤立言,只可围绕《四书章句集注》展开,故而千篇一律,如甘蔗渣,嚼上嚼下,自然毫无滋味。”
谁料裴泠闻言,后锋一转:“据我所知学宪可是以根柢程朱,严守八股体式而出名的行家呀,在国子监读书时日日都要作一篇,多少八股名篇流传出来,于会试写的那篇更是堪称完美,契合经义,字字有本,句句有源,如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听说还被收入科举范文集?彼时我还以为学宪倾心此道,今日看来,原来只是违心违愿的妥协,嚼了那么多年甘蔗渣,也当真难为学宪了。”
谢攸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发现掉坑里了。
裴泠站起来俯看他,笑着调侃:“学宪可不是我一瞥便可洞彻的人哪。”
他吞吞吐吐地找补:“八……八股文之诟病主要在于空洞对仗,若可改掉,亦可载道。”
裴泠只笑不言。
谢攸下意识地咽了口水,心道:她所言未必就是所想,不过是为探他机锋,诱他发言罢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稚嫩,她是真的可以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日后与她说话一定一定要深思熟虑、再三斟酌,方可脱口。
裴泠没再为难他,说道:“时候不早了,再不出发今日就到不了东岸驿,我们走吧。”
言讫,她转背朝马儿走去,边走边梳理着长发,用簪子将头发绕几圈,利索地在头顶盘了一个圆髻。
谢攸松了口气,起身跟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