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已去过张氏医馆,巡检司的弓兵还守在那,他被拦在门外不让进,程安宅让衙役带话,告诉他沈韫人事不省,想要带走须去州衙取得钦差同意,多的便不肯说了。
等他急赶到州衙,方从周大威口中得知原委——女儿是被北镇抚使裴泠救了。
“还请镇抚使容我带小女归家。”沈从谦端坐着朝上首打拱。
裴泠脸色有些冷漠,看他的眼神却极为专注。俄顷,她说道:“令媛尚未脱险,伤重亦不便移动,留医馆有医者看护,岂非更妥?”
沈从谦有些急了,站起来躬身作揖:“家中亦可延请良医调治,况她母亲在家忧心如焚,只盼早得团聚,恳请大人准许。”
“哦?”裴泠颇觉好笑,“既忧心如焚,怎不见夫人去烈女祠劝止?若非沈韫现下得救,沈举人和夫人原是等着收尸吗?”
沈从谦下巴一绷,险些站不住。
谢攸见人眼周乌黑,面容摧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遂掩唇咳了咳,想提醒她说话不要太直接。
裴泠听而不闻,仍是单刀直入地问:“百善孝为先,为何令媛宁可弃孝也要守贞?”
沈从谦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神情愈发颓败。
“小女是被读书误了啊!”他痛心疾首地喊了句,继而道,“吾女幼承庭训,熟读女教典籍,尤爱听古人节义事,我这个做父亲的初心只是盼她从书中明是非、养性情,可叹她情窦未开,世故未熟,闻夫病逝,一心要实践古人德行,还言一念之正便可比肩忠臣,劝而不听,拦而不止,我也想问问她,为何忍弃鞠育之父母,也要为未事之夫守节。”说到最后已是带着泣声。
裴泠没回应他这番话,而是问:“邹世坤死后,沈举人可曾想过让令媛受聘别嫁?”
“不不,我绝无此想法,”沈从谦连连摇首,“贤侄病故不过两月,小女仍披丧服,我岂会说出这等无良之言?”
裴泠接着又问:“邹家既已将她接走,日后便可过继子嗣,也算有了盼头,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搭台死节?”
沈从谦回道:“邹家接走小女,到小女决定殉节,期间不过半月,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
“你不知道,但你怎么同意了?”
“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镇抚使不知小女性情,她认定了的事百折不回。”
“也并非百折不回罢?奔殉不成后,她不是也听劝去邹家守贞而放弃殉节了?”
她的问题步步紧逼,十分尖锐,一下堵得沈从谦说不出话来。
“沈举人有几个孩子?”
“两子两女,沈韫是长女。”
“有个当贞女的姐姐……”后面的话裴泠没再说下去,但这段沉默已经让堂内二人听懂了。
沈从谦情绪立时激动起来:“镇抚使想说是我放任女儿殉节,以此来博得好名声?我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名声或许对某些父母来说很重要,但我与夫人非偏心父母,每个孩子皆亲自抚育,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舍得?!”
谢攸又听到“咔嗒咔嗒”盘沉香丸的声音,循声去看,她正好也望过来,视线在空中一触,他随即垂眸,裴泠也很快把眼神移开了。
“沈韫决定搭台死节后,沈举人可曾去邹家见过她?”
“不……不曾。”
裴泠状似惊诧:“竟不去见吗?”旋即又用审视的目光追问他,“是邹家不肯还是你不想?”
“我……”沈从谦顿住了。
她丝毫不给喘息时间,紧追不舍地发问:“也就是说自邹家接走后,直到今日烈女祠殉死,沈举人和夫人都没再见过沈韫?”
沈从谦精神困惫,更显得不济,无力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半晌才用沙哑的嗓音回答:“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既已去邹家,便是内夫家,外父母家,我和夫人已是外人矣。”
“沈举人亦是一心实践古人德行,女儿肖父,此话不假。”裴泠道。
沈从谦闻言神色一滞,顷刻间猛烈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颊乍红,泪水直流。
裴泠不再说什么,直接下了逐客令:“令媛有任何消息,自有衙役来府上告知,沈举人请回。”
沈从谦像受了重创般,礼节也顾不上了,几个踉跄,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待人走远了,谢攸方说:“镇抚使适才言辞未免太过冷漠苛刻。”
“冷漠苛刻?”裴泠笑道,“说几句就受不了了?你们这群书生真是脆弱得很哪,难道北司稽查也要照顾你们的书生意气?”
“书生意气”这个词可以精准刺痛每一位士大夫的脆弱神经,谢攸的表情当即变得僵硬。
裴泠又说:“依户律,若已定婚,未及成亲而男女或有身故者,不追财礼。某些父母贪图第二份聘礼,罔顾贞女志在守节,迫她再嫁,导致贞女受辱,殉死以明节。”她顿了顿,后锋一转,“当然,我只是举个例子。”
谢攸立刻代为说项:“某观沈举人并非贪婪之辈。”
“你才认识他多久,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学宪,不要人云亦云,凡事得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一出,谢攸的面子有些过不去,表情也越发不好看。
裴泠观察他一会儿,笑了,蓦地说:“学宪貌似很喜欢这款沉香?”言语间,她把手掌摊开,拿起其中一颗沉香丸,“此乃海南沉香,朝廷贡品,陛下赏赐的,民间可买不到,你们文人雅士不是最爱品香玩香么?”她已起身走到他近前,“这颗送与学宪如何?”
谢攸看着已经递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沉香丸,整个人都不好了,羞赧得垂了脸,红了耳根,心中更是无限懊恼: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谢攸啊谢攸,都叫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可别再干丢份儿的事了!
“谢镇抚使好意,感佩之至,然无功不受禄,我实不能收。”话音才落,他避开她的手,从侧边溜了出去,站到一旁打了个拱手。
裴泠掌心收拢,说:“也罢,毕竟这沉香丸已被我盘玩许久,学宪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我……”
谢攸百口莫辩,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不说,也感觉无论说什么都能被揪住小尾巴,干脆闭嘴了,恰是此时,州台程安宅办完事回来报禀,终于把他从冷场里解救出来。
“下官已按上差吩咐,寻了婆子与馆医一道救治沈贞女,只是……”程安宅窥她一眼,“只是沈贞女气息微弱,能不能醒来,不好说,醒来后有没有其他问题,也不好说。”
裴泠点了点头:“让那馆医尽心救治。”
“下官有吩咐的。敢问上差,沈举人可是来过了?”
“来过了。”
程安宅应着声,须臾,试探地说:“邹家那边……”
裴泠接道:“邹家的情况,还请州台事无巨细,悉数告知。”
程安宅无不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现在临近正午,二位大人尚未用饭,也请先让下官做个小东,以尽地主之谊。”
“不必,我与学宪自行解决。未时,我在此处等州台。”
言讫,裴泠抬手示意谢攸,程安宅恭谨地站着,目送二人走远。
*
宿州美食,符离集烧鸡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白居易曾作诗“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诗中的黄鸡指的便是符离集烧鸡。要说正宗做法,鸡得用符离镇散养的土麻鸡,辅以香料老汤卤制,再文火慢炖至少两个时辰,出锅后的鸡肉软烂脱骨,汤汁鲜香浓郁。
位于宿州城西的徐氏烧鸡铺,近年来开创了一个新吃法,名为“地锅烧鸡”,是以符离集烧鸡为主料,用小麦面做饼子贴于锅壁,面饼一半浸入汤汁吸收鸡肉鲜味,一半则炙烤得香酥焦脆,食用时直接撕下饼子蘸汤,入口外酥内软,搭配烧鸡,一锅两吃,在宿州很受欢迎。
现下已过吃饭时间,食客不多,烧鸡铺里仅零星两三桌,裴泠和谢攸择了最里的靠窗位置坐下。
徐氏烧鸡铺位于一条里弄巷子,对面是一家药铺,此刻门口有俩男子,一个高胖一个矮瘦,正鬼鬼祟祟地往烧鸡铺子里打量。
只听矮瘦的说:“看样子不是普通人家,还是算了罢?”
高胖的闻言,抬脚就踹他一下:“你个怂蛋,怕个卵,多少年没见过这等货色,等会在那口大锅里下把蒙汗药,这只雏鸡还不是任人剥毛宰割,到时你我兄弟提枪上阵,大干一场,岂不爽快?”
“可……”矮瘦的提提手上的一叠桑纸包,提醒道,“可老大还在城外等着用药呢。”
“老大?呸!那直娘贼的撮鸟烂得都快掉了,整天一群苍蝇围着转,肚子上全是杨梅疮,这堆杂草烂根管个屁用,灵丹圣药也不好使啦,等他死了,还不是老子主事!你小子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话语间,高胖的始终牢牢盯着前方店里的那抹淡紫身影,一对猪眼睛贼光闪闪,他实在迫不及待了。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老子不信你个怂蛋不心动,他娘的,干不干!”
矮瘦的嘴上犹豫,实则也早已心痒难耐,以往抓的都是些乡野村姑,何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女人,方才见她走来,浑身上下散发的那股子劲劲的傲娇的气息,必定是用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小姐呀!想到这层,霎时有一团邪火冲下去,他忍不住抓了抓裆,嘿嘿笑道:“干干,老大都发话了,小的能不干吗?”
高胖的见他这副淫.心动荡的样子,涎着笑脸说:“哟呵,你小子现在就立家伙了,仔细等会儿临到关头小兄弟力不从心啊。”
“小的这杆银枪虽不如您那般所向披靡,但单捅一只雏鸡还是不在话下的。”说着,矮瘦的竟激动得身体打颤。
高胖的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捏在手中,兴奋地说:“走,吃雏鸡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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