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程安宅走后直到现在,堂内二人还没有交流过。
时间流走,阳光透过窗扉,一线一线打在石砖地,有微尘在空气里飞舞。
“咔嗒、咔嗒、咔嗒……”
上首传来脆音。
谢攸侧头看去,发现是裴泠在手里盘东西,不像核桃,因为表面没有纹路,他坐在下首第一位,离她不远,很快便闻到一股淡淡沉香,正是昨日在她身上闻到的香。他遂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沉香丸,细闻之下似带花香凉意,绝非普通牙香,像是海南沉香,一片万钱的那种,这两颗圆卜隆冬的必然所费不赀。
沉香品的是味道,如这种极品几乎没人会舍得盘玩,谢攸觉得自己跟裴泠比起来,活得实在太磕碜了,因为要攒钱买屋,一件打了补丁的里衣还舍不得扔,玩香是他不敢想的奢侈事。
也是难得闻这种上等香,趁此机会,他闭上眼使劲吸啊吸,心中感叹还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香味真是太顶级了。
“学宪。”
谢攸心里一咯噔,自己这副不要钱的沉醉样,难道裴泠已觉察到他在偷闻她的香?
他心虚地睁开眼睛,冲她笑了一下。
裴泠脸上殊无表情,倏问他:“学宪适才言未婚殉节太过,可是心里话?”
“自然,”谢攸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盲目鼓吹未婚殉节,那便是将明明未婚的女子当成了一个未过门的寡妇,这不合理也不公平。”
她闻言却扑味地笑了。
“镇抚使不信?”
“学宪知道我爱听什么,便讲来哄我听,如你们这般满口儒家道义的男子,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歌颂守节贞女还来不及呢,会觉得不合理?还有……”裴泠皱起眉,半眯着眼睛,状似好笑地道,“你竟然说不公平,‘不公平’这个词挺有趣,那在学宪看来,公平又是什么?”
谢攸便道:“公平即对等,男子外营生计,以养家室,女子内理家事,以奉宗祠,这是对等,也是公平。”
裴泠一下一下转着手里的两颗沉香丸,似乎在回味他刚刚说的那番话。
这时,谢攸又道:“镇抚使许是对儒家道义有误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话是伊川先生说的,朱子引入《近思录》是为强调士人应以超越生死的气节坚守道义。”
裴泠手中动作一停:“既然讲到程颐,我倒也想说上一说了,这位伊川先生还说过男女之配,终身不变,故无再配之礼。乍听男不再娶,女不再嫁,真是想当公平,可他给出的理由是什么?”
谢攸答道:“大夫以上至诸侯天子,自有妃嫔可以摄治,故无再娶之礼。大夫而下,内无主则家道不立,故不得已而有再娶之礼。”
“是了,反正没妻还有妾,没妾的想再娶,也给出了‘不得已’的理由,毕竟奉公姑,主内事,没女人怎么行?学宪适才说男子外营生计,女子内理家事,是为对等,既如此,男子丧妻后,或有妾或再娶,总归不缺女人来操持家事,但女子丧夫后,轻飘飘的一句终身不变,令寡妇不仅要料理家事,抚养子嗣,还要奔于营生。学宪,你倒是说说,‘对等’这杆秤怎么尽往男子身上偏哪?这世上怎的只见寡妇守贞,未见鳏夫守节呀?”
谢攸被堵得哑口无言。
裴泠蓦地起身,绕过大案,一壁徐徐朝他走来,一壁说:“你们这帮士大夫,仿佛只要把妻子这个位置空出来,就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可以被称道的功德,实则该纳妾纳妾,该生孩子生孩子,什么都没耽误。”她已站定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历史在笔下,书写历史的如椽大笔也正是掌握在你们手中,天下是非公论,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说着,裴泠弯下腰来,又勾唇笑问:“只是我着实好奇,如果学宪是史官,又会怎么写我呢?”她笑眯眯地“嘶”一声,“一个挑战礼教,伤害风化,违背天地自然之理的……悖逆女流?”
蜜甜清凉的沉香在他鼻尖游走,她的脸距离他这般近,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被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打亮,他甚至能看见那一侧皮肤上细细的绒毛,谢攸的心脏漏跳一拍,慌张地垂下眼,可视线旋即又对上她修长的颈项……
“学宪哑巴了?”
谢攸不得不抬起眼,却发现她在笑,笑得咄咄逼人。他深吸了口气,说:“国以任贤而生,弃贤而衰,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举贤不以亲疏贵贱,当也不应区分男女。我想陛下任用镇抚使,自也有这一番考量。”
“本以为学宪耿直刚正,没想到却是八面玲珑,相当圆滑。”言讫,裴泠收敛笑容,慢慢站直身子,又走回大案前坐下,继续盘她的沉香丸。
“我真说了,你又不信。”他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抱怨,须臾又觉得这样显得有些亲密,尴尬地咳了咳,岔开谈锋,“沈贞女一事,镇抚使打算如何做?”
裴泠瞥了他一眼,说:“自然是搞清楚她在邹家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改变主意要搭台死节。先把沈从谦叫来州衙问话罢。”
言毕,她便阖上双眼假寐。
堂中只有他们二人,这话显然是吩咐他的,谢攸接受良好,立马起身准备出去找程安宅,甫下台阶却突然有一道黑影扑过来,重重跪在他跟前。
谢攸登时一声惨叫,原是那人膝盖正好砸在他脚背上。
周大威吓出一激灵,缩着身子往后移几步,战战兢兢道:“学宪大人,您……您没事吧?”
“某……”谢攸还痛得龇牙咧嘴,“某无碍,巡检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要命的大事!周大威带着哭腔说:“卑职是蠢头村脑的秃驴,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狗眼不识泰山没认出二位钦差不说,竟还放了箭,若非镇抚使身手不凡,勇猛过人,小的安有命在?望学宪替小人在镇抚使跟前解释一二,小人真是无心之举,还请镇抚使手下留情,从轻发落。”语罢,他连磕几个头。
谢攸宽慰道:“巡检不必忧虑,镇抚使宽宏大量,不会怪罪。”
虽与她相处不久,但他也算清楚她的行事作风,有仇当场就报了,没发作就是没放在心上。依他之见,裴泠说周大威“难得”,并非讥讽,而是真在夸他,毕竟那两条胳膊的事还犹在眼前,若各地官员能如周大威这般敢于质疑,那假扮锦衣的恶行便可杜绝了。
周大威单眉上扬,怀疑道:“当真?”可裴泠横看竖看都像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啊……
谢攸点点头:“当真,若镇抚使欲问罪,某会站在巡检这边。”
“有学宪这句话,卑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周大威简直感激涕零,“学宪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啊!”
“巡检不必如此,”谢攸弯下腰,伸手把他扶起来,“不知巡检可知州台现下在何处?镇抚使欲问话沈举人。”
“州台大人应是去张氏医馆了,卑职亦知沈举人府邸何处,这事交与我,即刻就将人拿来!”
谢攸急忙说:“只是了解下情况,巡检务必以礼相待。”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周大威一拍嘴巴:“瞧我,是请来请来……”
这任务周大威完成得飞快,因为才出州衙,他就碰到了行色匆匆、赶来带回女儿的沈从谦。
人领进堂中时,谢攸的屁股才刚沾上座椅。
路上周大威把情况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沈从谦,尤其着重警告了,不是,提点了他:你女儿这事现在可不由州台大人管,已有京里来的钦差全权接手,哪个钦差?锦衣卫北镇抚使!你可千万别因她是女子就小瞧了,若不据实相告,撒诈捣虚,那整个宿州谁也保不了你。
沈从谦穿得很正式,头戴大帽,着圆领青袍,腰束蓝丝绵绦。
想来女儿的事令他受了不少刺激,不过三十六七岁,瞧着倒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因生了一张方正脸,颧骨还高,整个人鹄面鸠形,心肠再硬的人看了也会心生怜悯。
谢攸忍不住站起来,把人引到对座坐下,又倒了一盏茶放在他左侧案几上。
沈从谦作揖道谢,一双眼睛始终小心打量着上座的女子。
大明上下,不会有人没听过北镇抚使的煊赫名声,她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应该也是最后一个外廷女官,要知即便在武则天时期女官权高势重,那也只是内廷女官的延伸,而非正式外廷官职。裴泠能站到这个位置,说句实话,或许很多人现在都还在懵。
当年中旨一下来,兵部的想就算我先怂了,那礼部总不会怂的,礼部的想我小怂一下,到了内阁必然誓死不从,恰好内阁那帮大老爷也是这么想的,又不是天大的事,何须让他们亲自出手,自有科道当马前卒,到了科道这边,他们倒是已经抗争过了,然而皇上那句“是否华夏女杰,隋文帝容得,唐太宗容得,宋高宗容得,朕容不得?”压下来,他们还能怎么办?再想到内阁都未吱声,没有强大的后援,他们还折腾啥?退一步说,就先让裴泠当上外廷官又如何?天下儒士能同意?能不反抗?等国家栋梁——各地生员举人闹起来,科道再顺势上奏,就能在不得罪皇上的前提下把事儿办了。
谁知……竟然没人闹?
其实像沈从谦这些在地方的士大夫,想得也很简单,京里有定论的事,哪轮得到他们置喙?
所以裴泠就这么稳稳当当地把北镇抚使这个位置坐稳了。
眼下,沈从谦看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官,再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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